掌中劇觀後雜談–––古冊戲《鄭和下西洋》中的道門密碼（上）

在鹿港人間國寶李秉圭老師的帶領下，參與「傳統木雕李秉圭保存者傳習計畫」傳習的藝生們創作出的成果，是一座精緻的掌中戲（傳統古冊布袋戲）傳統木作戲台。因應此藝術成品，「鹿溪文史工作室」安排了一系列現場使用此戲台演出的傳統掌中戲活動。其中由「彰藝園掌中劇團」出演的《鄭和下西洋》之〈撒髮國〉戲齣，正好在上週於鹿港公會堂前上演，不才本人有緣在現場觀賞了整齣，驚嘆裡面有眾多與道門修練相關的符碼，正好來一篇久違的觀後心得。

（戲台現仍於鹿港十宜樓展出至八月底，詳細開放時間請見「鹿溪文史工作室」）

• 藏於通俗戲曲中的明代道教

《三寶太監西洋記》又稱《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三寶開港西洋記》、《西洋記》，是羅懋登編纂的明代通俗演義，以「鄭和下西洋」的歷史事件為背景基底，內容卻是以艦隊通關西洋諸國為創作舞台的神魔小說。與最著名的神魔小說《封神演義》雷同，大致內容不脫離正反兩派反覆來回鬥法的情節。

當中佛道兩教的元素交織，在鄭和出使西洋的艦隊中，有張天師和燃燈古佛化身的大明國師護送，與虛構西洋諸國鬥陣鬥法橋段，充滿誇張想像。而明代通俗演義當中之所以有這種特性，以及為何大量此時代誕生的「神魔小說」，都和宗教的發展背景有密切的關係。

產生於中國本土的道教經歷魏晉南北朝漫長的系統化，與外來的佛教相互競爭、吸納互補，在隋唐得到文化共榮的發展，並在宋代成為與朝廷緊密合作、皇室認可的官方宗教。然而，宋代對外積弱難振的國情，使得道教即便廣為發展，也難以在政治現實上發揮實質助力。雖然在金、元、明歷朝更遞的此一過程中道教也成為了跨民族的宗教體系，但有鑑於宋代的歷史脈絡，在以漢人為中心的明代士人的認知背景下，道教龐大的知識體系與修行方法，不再只向上追求主流知識份子認同；道教當中的密契修行與知識所傳遞的另一路線，就轉為流入明代蓬勃的民間通俗娛樂文化之中，而當中的語言自然也經過一番通俗化的轉換。

這就是為何明代各種通俗作品中，幾乎廣泛都有天罡地煞、精怪神魔等等神話元素的緣由。然而，即使經過通俗化的反向加密，當中自然還是有許多可以在密契修行中對觀考察的元素的。

• 互鬥或交融、陰陽相傷或和合

在劇中，來回鬥法的橋段不外乎我鬥不過你的Ａ，就使出Ｂ來剋制，你再搬出Ｃ來壓制我的Ｂ，我也再往上找你Ｃ最怕的那個Ｄ來教訓你。這樣往來繁複的重複情節，有它在傳統社會打發時間的娛樂性質在，但在經歷各種精彩敘事薰陶的現代觀眾眼裡，難免顯得冗長又無趣，當中有什麼亮點可看呢？

本齣劇碼是鄭和艦隊經過虛構的「撒髮國」的橋段。撒髮國的「金毛道長」不願交出通關文碟，鄭和因而派出張天師與燃燈古佛化身的金碧峰，一佛一道與之鬥法。在演出中聽到的「撒髮國」，看似只是某種模仿西洋異族發音的音譯，其實可以在詮釋上呼應最後金毛道長的真實身份。此點且帶後文分解。

我們從一佛一道先後與金毛道長鬥法的過程中可以看到，基本上是一物剋一物的比大小過程，最後金毛道長身份明朗後的結局，卻使得前段互鬥拼搏的過程搖身轉化為一種交互融合的經過。從金碧峰不敵金毛道長的兩樣寶貝這重要轉折來看，就十分值得玩味。

金毛道長使出「劍」、「印」兩樣法寶之後（是何來源也待劇末才揭曉），張天師與金碧峰接連敗下陣來，苦無方法對付，結果無緣無故出現兩名童子，只要輕輕招手三下，就能夠將法寶收為己用。金碧峰問兩名小童是誰，一名叫「tshian hô」，另一名叫「bān ha̍p」，第二名童子說話口吃結巴，與他們逗趣的名字發音有關，是類似於「哈買兩齒（ha-bé-nng- khí）」（黃俊雄布袋戲的丑角人物）的經典形象，說話憨厚呆傻，相對於另一名較為機靈的童子，兩人一搭一唱。乍看好像只是為了服務此一娛樂效果而有「bān ha̍p」的名字讀音（大家可以用台語念看看），而我在全劇看完後細思，覺得兩名童字的名字應會寫成「千和」、「萬合」，呼應了陰陽互鬥與交融的主旨。

相鬥不敵，則必須以和合之角度對應，將對立的異質性消化並納為己用。這是道教修行中「斬三尸滅九虫」的隱喻轉譯入神魔小說後的樣態，這在《封神演義》中闡截二教互鬥的過程中，對應著截教與西王金母所代表一派：「以對治人身中的七情六慾以作為修煉」，在故事中則就形象化為各種法寶。

戲中還有另一個例子。金毛道長施咒幻化出一頭獅子形象的猛獸，橫掃明國兵將，張天師則幻化出仙鶴與之對陣，而上場竟是以鳥喙輕啄清理牠身上的毛來對治。獅子舒服而軟化的樣子表演得活靈活現，最後還張開大口讓鶴嘴伸進去啄食。這一段生動的演出，十分具象地詮釋了這種陰陽互鬥與陰陽和合的重疊特性。

•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金毛道長和張天師所唸的咒語，開頭都是「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這是《金光神咒》的前兩句，而金光神咒是將道教內功修持心法濃縮的著名神咒；金毛道長被打敗之時，金碧峰卻也無法將其打回原形，只見其身上有金光護體。

看到這邊，心中對於撒髮國的答案呼之欲出。果然，本戲的結局終於漸漸揭開謎底，金毛道長所使用的兩樣法寶，劍是北斗七星，印是玄天真武。金毛道長是玄天上帝的弟子，最後由玄天上帝親自來收服帶回調教。玄天上帝信仰以武當山為核心，明代皇室的立基與崛起都與玄帝信仰有正面的連結。（明太祖加號「玄天上帝」、復封「真武蕩魔天尊」；明成祖封號「北極鎮天真武玄天上帝」）而「撒髮」的名稱，對應了玄帝披髮跣足的形象。

玄天上帝作為可以代表明代鼎盛國立的神明信仰，為何其弟子在劇中成為鄭和艦隊下西洋所面對的一個反派角色？只因金毛道長所代表的，就是道教欲滅佛教，展現宗教對立的那一面向；甚至同為道教的張天師，也代表著自東漢以來的正一派、天師道等系統與之鬥法。而最後此一反派被真武大帝神尊親自收回，是大明帝國中各種宗教教派相互融合的一種強盛象徵，是橫跨漫長的時間向度、幅員廣闊的空間向度上的宗教融合。以武當山、玄天上帝為信仰中心的明朝本土宗教，在國家強盛的願景與因而廣納外來文化的前提下，實現以道教為軸心卻統合三教的宏願，這與金元兩代為了在外族統治下弘道的全真道主張三教合流是截然不同的狀態。

「鄭和下西洋」是一個對外宣揚國威、文化輸出的歷史事件，而戲劇中卻是以此為舞台，進行了宗教文化內部統整、融合的隱喻。

• 欲知後話如何？

金毛道長身份的謎底已經揭曉，而整齣劇當中卻還有許多與道門修行更直接相關的符號元素和情節可以深入討論。比如前述「和合二童子」所扮演的劇中轉折之關鍵，即是玄天上帝的「玄武」（龜蛇交纏、水火既濟、陰陽和合）信仰所蘊含的「調伏」、「煉化」之修行屬性。行文至此，篇幅稍重，我們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