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愛哭

「愛哭鬼」是我小時候的稱號。.

因為我經常被欺負，不明原因在幼稚園裡被排擠、在泳池子裡被捏屁股，別的小孩自己換走我被分配到的表演裝，他的是黑色，我跟別人的是白色；為什麼他不去換別人的偏要換我的？因為我不會反擊，我只會哭。他們都知道。到小學的時候走路回家被兩個同班同學威脅金錢，我覺得她們智商堪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班同學，妳們欺負我？我回家馬上告訴阿嬤了，她騎機車追出去罵她們，隔天再讓我媽去找導師告狀。還記得我衝出家門一腳前一腳後像沒披風的超人氣得胸膛起伏著，我氣得是被白癡瞧低了，還跟她們同學。

從小我父母親不在身邊，他們在台北工作，我在屏東外婆家長大，跟外婆（我都叫阿嬤）比較親。她對我的態度比較像一個「母親」。我每次受了委屈，被她的三女兒——我的三姨又占便宜、被酸了，因無後援，不知道怎麼反擊也不敢反擊，就只會哭，我阿嬤就會用台語招我來抱抱，說「阿嬤秀秀」。其實，聽到這句我就被安慰了，我要的從來也不多。阿姨們（三姨與小姨）很喜歡欺負我，一哭她們就露出無奈厭煩無聊的表情，會走開；這就是我要的，所以再惹她們厭我也要哭。只是時間一長，用得次數一多，就被叫愛哭鬼了，而且始作俑者也沒意願去探詢為什麼我會哭，我的爺爺跟阿嬤也不大管她們，我家重男輕女，我是女的又是外孫，有什麼差：她就是愛哭，都是她的問題。

我三歲就有記憶了，我的阿姨們在我不懂事的時候，用利剪剪去我的睫毛，三姨提議的，她跟小姨說聽說剪睫毛長得快，就剪我的來試；三姨看我父母感情不好常吵架，在我三歲的時候指使我去叫我媽「再生一個」。我記得那時爺爺在家門口賣麵，我媽蹲在外面洗碗，我很不情願地走過去跟她說，她蛤了一聲，因為她講話很直很兇，我很怕她，我嚇得走回客廳哇地一聲哭出來，我弟隔年就出生了。我仍記得在昏暗的三樓加蓋房裡，我媽跟剛出生的被白布包裹著的弟弟躺在床上，我一早被換了扎背刺痛全身的洋裝去見他們。我其實一點不開心也不關心有個新出生的弟弟——我已經不得母愛了，又來一個是什麼意思，來分我沒有的東西。

九歲那年吧，我爺爺打牌贏錢給我吃紅一張紫色的五十圓鈔票，上面有蔣公像。對兒童來說面額挺大，我拿著很高興一直看，想珍藏起來。結果三姨看到了，硬是想把它花掉奪去。她哄著說要跟我借去買飲料喝，結果錢被她騙走也沒還我，我又哭又鬧，她躺在阿嬤的床上裝沒事。

她是我的家人之中，妒嫉心強，心胸最狹小的人之一，沒有同理心，連小孩子的便宜也要占。一直到我現在已中年了都沒有改變過，給她孫女紅包，是她提醒我要給的，我也給了比她要的還多；她還要笑我說我白給，因為我沒有結婚生子（拿不回來），我早已非昔日，立馬回她「我也不會年年給。」她臉馬上沉下來。

兒時有一回在二樓我又受氣了，我的東西又被三姨或她兒子拿走，我大哭大叫，我爺爺從樓下衝上樓正反手甩了我好十幾個耳光，我的小阿姨在旁邊看，等甩了好十幾個，她才緩緩地說「好了啦，爸。」。還確認了我要被打到她覺得夠，她真的蠻討厭我的；後來的臉書，她也會按我讚，我以為這麼多年，我長成了大人，表達得也夠清楚了她應該會更理解我了罷？結果她在我分享兒時照片下留言「妳小時候真的很可愛，只是太愛哭。」

被妳姊妹這樣玩，怎麼不愛哭？我把她刪除好友。她這幾年讀我的文都沒進心裡去，也別讀了。

還有委屈得沒哭的時候我都沒講。我家隔壁是賣文具兼柑仔店，我一直很想要一檯削鉛筆機；小時候也沒價錢概念，我問老闆娘多少錢，她跟我說380元。真對小孩來說是一筆天文數字。我默默地存零花錢、討吃紅錢，在家撿掉落的硬幣、抽屜裡的拾圓壹圓，好容易存到錢去買了一檯當時不知道叫tiffany綠的削鉛筆機，連塑膠袋都捨不得拆，就把它藏在五斗櫃後及樓梯間的角落裡，等著吃完晚餐後來研究享受……萬萬想不到，一轉頭，我大表弟（三姨的大兒子）已經在用削得新尖的鉛筆在手上玩，他是沒有讀書寫字頭腦的，我立刻知道大事不妙——果然是三姨丈發現我的新削鉛筆機，他馬上去買了鉛筆削給他兒子用。

辛苦籌錢買的東西，第一個用的人，居然不是我。而且小氣到也沒順便削兩隻給我，我也是小孩啊。而且誰准你動丈母娘家的新東西?

這事兒我找誰哭？從我有記憶以來的大人們的對待，這委屈也只能吞了，也只能私底下喬了，趁沒人看見的時候欺負他們的大兒子。表弟怕鬼，我經常跟他打紅白機，輸了我就沒品地丟下機子跑下三樓，他會很緊張地趕快收好電動玩具跟著我跑下去。我相信他也是有很多委屈在心裡的。不過，我的委屈求全跟忍一口氣的確也是很小就被訓練的，我十歲那年爸爸買了一輛粉紅色的中型兒童腳踏車給我，那車可不是幼兒使用，是中型大孩子騎的，我喜歡極了。但是，我又讓給了大頭大腦的表弟去騎，那明明是我的腳踏車，我跟在他的父母旁邊看他呼嘯著騎著我的粉紅淑女車，三姨感動地跟一旁的三姨丈說「我最喜歡看我們兒子風光的樣子了。」

我的父母從沒有看過我風光的樣子，他們也不在乎。沒有關愛的眼光，所以難怪我愛哭嘛！缺愛呀。我的委屈從說不出口到說出口被打，哭到惹人嫌被人笑，到後來逐漸學習用哭作為手段來換取同情、發脾氣、優待，再到不會想哭只是暴怒，或只為自己真正做錯事而哭，不再為別人的錯誤而流淚，這中間經歷許多心理層面轉折與漸進體會。

我覺察到想哭的那瞬間是「無明」，入戲了，當家角旦了，受害者就定位了，認為自己被傷害了，身為絶無異議的受害者又無能為力，當然只能哭。直到我認清：哭，無法解決問題，只會讓人家尷尬、瞧不起，更尤其，千萬不能因為工作能力的問題在主管、老闆面前掉眼淚。女人哭的例外好處是在男人面前哭，前題是妳確定他還愛妳；因為在渣男面前哭是無用處又浪費生命的，渣男無心缺愛，且不是男人，是偽娘是廢物。更，有的男人不怕女人哭的，妳要小心他這種人，從淚水中霧裡看花看不到他的憐香惜玉之情時趕快把眼淚吸收回去，千萬別花時間力氣，因為男人不同情妳的時候，就是沒感覺，沒感覺就不要花心力流淚。妳不會對牆壁哭泣，不是嘛。

有空時真正靜下來體會自己強大的內心，祂那麼深沉安靜廣袤從容，感應內在祂，外面的喧囂就是來來去去的塵世，這個體會是在較平安無事的時候才較易，發生衝突的時候很容易忘記這一刻；但是一旦有願心記得，那個鼻頭深坎一酸、哽咽、覺得自己脆弱無助想擺爛放棄，想討拍討愛討呵護討同情的動機，會比較淡，近乎沒有，因為知道有別的選項。沒有「討」的動機，那只剩下「給」的能量，如何做及行動勇氣思維就冒出在腦袋中盤旋快轉。沒有抑制不了的澎湃激動情緒，只有如何解決問題的判斷能力，或者該飆罵出口的時候，不會一哽只有眼淚。

哭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它就是情緒的表達。

但我們都不是孩子，早晚都不能只會哭。而且只會哭，真的很吃虧，人家愛欺負愛哭鬼，因為知道你沒其他賤招，只會哭啊。

弔詭的是，當我們開始會耍賤招、不按牌理出牌、也偶然開始刻薄厚臉皮酸回去的時候，除了可以欣賞三姨登愣的呆滯（她一時當機），那時忽然間治癒了老想哭的衝動。如聖光灑滿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