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01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強姦民意:極權政治宣傳心理學

Chakotin, Serge. The Rape of the Masses: The Psychology of Totalitarian Political Propaganda. Translated by E. W. Dickes. London: George Routledge & Sons Ltd., 1940.


謝爾蓋.斯捷潘諾維奇.查赫金

  今天很少人記得謝爾蓋.斯捷潘諾維奇.查赫金(Serge Chakotin/Сергеей Степанович Чахотин)這個名字,但他在1939年出版的《強姦民意》(The Rape of the Masses)不但成為當代政客的習語,也是理解現代政治宣傳的重要著作。這位俄國科學家有著獨特的經歷:他既是巴甫洛夫的學生,精通條件反射理論;也是反納粹運動的參與者,設計了著名的「三箭」標誌;更是一位經歷過俄國革命、德國納粹崛起、法國人民陣線的親歷者。正是這些經歷,使他能夠深刻理解極權主義如何操縱群眾心理。

一、科學理論與政治實踐:條件反射與群眾控制

  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理論是查赫金研究的基礎。在巴甫洛夫的實驗中,他發現當一個中性刺激(如鈴聲)反覆與無條件刺激(如食物)結合時,這個中性刺激本身就能引發原本只由無條件刺激引起的反應。更重要的是,巴甫洛夫還發現了抑制現象:某些刺激可以抑制已建立的條件反射。他區分了外部抑制(由意外刺激引起)和內部抑制(通過重複練習形成)。這一發現對理解所謂的「意志行為」很重要,也為解釋群眾在政治壓力下的順從提供了理論基礎。

伊凡.彼得羅維奇.巴甫洛夫

  政治宣傳就是一種確立應激反射的過程。相較於巴甫洛夫實驗中以食物為媒介激起狗的條件反射,人類能感知到的刺激來源則更為多樣。查赫金將之歸結為四類:鬥爭、營養(經濟)、性和母性。這四種本能構成了人類行為的基礎,也是形形色色政治宣傳的著力點。

  查赫金認為,在四種本能中,鬥爭本能是最強大的。首先,在生物學實驗中,即使是最簡單的單細胞生物,對危險的條件反射形成也比對食物的條件反射更快。這表明趨避危險的本能在進化上比獲取食物的本能更基本。其次,在動物訓練實踐中,基於恐懼的訓練(利用鞭策等負面刺激)比基於獎勵的訓練(使用食物等正面刺激)更容易形成穩定的行為模式。這說明威脅和恐懼這類基於鬥爭本能的刺激,對行為的影響更直接和持久。再次,從歷史經驗來看,基於鬥爭本能的政治運動往往能戰勝基於其他本能的運動。例如,基於經濟利益(營養本能)的社會民主運動,在面對基於恐懼和狂熱(鬥爭本能)的法西斯運動時往往處於劣勢。

  這些發現為理解政治宣傳提供了科學框架:要有效影響群眾行為,關鍵是要理解和利用這些基本本能,特別是鬥爭本能。政治符號、口號、儀式等,本質上都是在建立條件反射,將特定的刺激與某種本能反應連接起來。例如,納粹黨徽通過與威脅和暴力的反復關聯,最終本身就能引發恐懼反應。

二、希特勒的宣傳藝術:分而治之的群眾操縱

  查赫金寫作本書的目的,在於分析希特勒的政治宣傳。雖然希特勒可能從未系統地研究過心理學理論,但他憑直覺準確把握了群眾心理的規律。

  希特勒最重要的洞見是對人群的分類。例如,在一個城市中,真正積極參與政治的可能只有約10%的人,其餘的人則處於相對被動狀態。這種分類引導出了他的雙軌宣傳策略。對於積極分子,他採用理性說服的方式,通過演講和文字材料闡述政治理念;對於被動群眾,則主要使用感性宣傳,通過符號、儀式和情感刺激來影響他們的行為。這種策略在他的著作《我的奮鬥》中得到了詳細闡述:宣傳必須簡單化,針對群眾的情感而非理智,而且要不斷重複。

  「Gleichschaltung」(一體化)政策是這種宣傳策略的集中體現。納粹將黨徽、口號、標語遍布街頭,在公共場所舉行大規模集會,組織制服隊列進行遊行。這些視覺和聽覺符號不斷重複出現,逐漸在群眾心理中建立起條件反射:看到這些符號就會產生敬畏或恐懼的情緒。

希特勒的演講廣告

  希特勒同時也在演講中展現出高超的技巧。以他在慕尼黑Krone馬戲團的演講為例:他精心安排了場地氣氛,通過逐步提升的語調和節奏,將聽眾帶入一種近乎催眠的狀態。演講持續兩小時,最後達到「宗教般的沉默」,然後突然爆發出狂熱的情緒。這種情緒操縱的模式後來被他反覆使用。

  這種宣傳策略在國際舞台上也得到了運用。在薩爾公投中,希特勒通過大規模展示納粹符號、組織集會遊行,並在關鍵時刻發出軍事威脅,成功營造了納粹必勝的氣氛。在萊茵蘭重新軍事化時,他甚至冒險讓沒有彈藥的部隊進駐,賭對了法國不會採取軍事行動。1938年慕尼黑危機期間,他更是巧妙地運用威脅和妥協相結合的策略,成功迫使英法讓步。

  希特勒的宣傳內容主要包括幾個方面:民族主義情緒的煽動、反猶太主義、對《凡爾賽條約》的不滿、經濟承諾等。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宣傳方式:他善於將複雜的政治議題簡化為簡單的口號,將抽象的理念具象化為醒目的符號,並通過不斷重複來強化這些信息的影響力。

  這種宣傳藝術的核心是對鬥爭本能的操縱:通過威脅製造恐懼,同時又激發熱情和狂熱。他理解到,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恐懼和熱情這樣的基本情緒比理性說服更有效。而且,一旦建立起相應的條件反射,這種影響就會持續存在,只需要偶爾通過實際行動(比如暴力示威或軍事演習)來強化。

三、反抗與教訓:民主力量的困境與出路

  面對希特勒的心理戰術,反納粹力量並非坐以待斃。1932年在海德堡發起的「三箭運動」就是一個富有創意的嘗試。這個運動採用了三支箭作為象徵,表示社會民主力量的團結,同時也象徵著對納粹的進攻。運動的具體做法包括:在街頭畫三箭符號、抹去納粹黨徽、組織工人穿制服遊行、創作反納粹歌曲等。

「三箭」

  在黑森州選舉中,這種新型宣傳方法取得了顯著成效。通過精心設計的遊行、象徵性表演和街頭宣傳,反納粹力量成功地激發了群眾的熱情。選舉結果證明,當民主力量也懂得運用群眾心理學時,是能夠有效對抗極權主義的。

  然而,社會民主黨的中央領導層對這種新型宣傳方法態度消極。他們堅持傳統的理性說服方式,認為情感化的宣傳有失身份。更糟糕的是,他們對群眾運動的高漲感到不安,擔心局面失控。這種猶豫不決最終導致了致命的後果:1932年7月20日Franz von Papen發動政變時,社會民主黨領導層在關鍵時刻表現軟弱,實際上宣告了他們在德國政治舞台上的失敗。

  查赫金從這些經驗中總結出「積極的社會主義」理論。他認為,民主力量必須學會科學地運用群眾心理學知識,但要將其用於正當目的。具體來說,這包括:

  1. 將政治視為一門生物科學,理解並利用人類行為的基本規律
  2. 重視道德因素,將其與物質因素同等看待
  3. 通過大規模宣傳來推廣和平、自由、人性等積極價值觀
  4. 學習對手的技巧但用於正當目的
  5. 區分針對不同群體的宣傳方式
  6. 創造強大的政治神話和符號
  7. 組織富有感染力的示威活動
  8. 建立統一的宣傳協調機構

四、評論

  進入21世紀,「強姦民意」這個詞彙在許多宣稱民主的華語國家政壇上頻繁出現,尤其在野黨用來猛烈抨擊執政黨。然而,這個詞的當代用法已經與其原始含義產生了微妙的偏移:它不再僅僅指涉系統性的群眾心理操縱,而是用來描述執政者「假借民意之名」推行某些政策的行為。根據史丹福大學圖書館與胡佛研究中心的Global Press Archive數據庫,這個詞最早出現在袁世凱稱帝事件中,其後在如曹錕當選總統、日本扶植滿洲國等重大政治事件中多次出現。到1940年代,這個詞的使用範圍進一步擴大,涉及的選舉舞弊情境無論是鄉長還是商會會長的選舉,都可能被指控為「強姦民意」。

《華北日報》剪報

  這種語義的轉變本身值得反思,它揭示了當代政治人物對「民意」的理解逐漸簡化。1947年7月8日《華北日報》的這報導便是一個典型例子:在關於是否將北洋大學北平分部併入北京大學的爭論中,支持與反對雙方互相指責對方在「強姦民意」。更有趣的是,雙方的判定標準竟然是人數的多寡,將此作為證明自己代表「真正民意」的依據。這一案例生動地展現了當時人們對「民意」的理解——它被視為一個可以量化的實體,且其數量即代表正當性。這種「多數即正義」的簡單邏輯,與現代民主制度中對少數權益的保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些歷史案例揭示了一個共同的預設——真實的民意是一個存在的實體,關鍵在於如何確認它、以及如何防止它被假冒或盜用。

  正因如此,中國人常常認為真實且唯一的民意存在,而北洋系政治派別堅信「法統」,經常透過各種選舉來證明民意偏向自己;而信仰「公意」的革命政黨則宣稱,通過先鋒隊理論,能夠超越人民表現出的虛假意識,實現人民的「真意」。結果,「民意」的實質內容往往被忽視。傳統上用來包裝成王敗寇的「人心所向」修辭,成為判定北洋系或革命政黨誰才是「中國人民的選擇」的最終依據。這也使得我們能夠發現中國語境與查赫金語境中「強姦民意」的本質區別:

  1. 前者關注的是民意的真偽問題,後者則專注於群眾心理的操縱機制;
  2. 前者假定民意是一個客觀存在的實體,而後者揭示了群眾意志如何被創造;
  3. 前者批判的是統治者對民意的假借,後者則剖析現代政治宣傳如何系統性地塑造群眾心理。

  這些區別帶來的後果無需詳述,因為它們本身已經足夠顯示出深刻的問題。進一步來看,查赫金的原文「le viol des foules」被英文譯者翻譯為「rape」,這樣強烈的語言選擇,可能出於商業考量,但也在某種程度上縮小了原意的範疇。英文中的「rape」幾乎專指性暴力,是一個意涵狹窄的詞彙。然而,在法語中,「viol」除了指性暴力的強姦外,還可以泛指「不尊重」、「違背」或「侵犯」某種神聖或不可侵犯的事物。

  另外,從「foules」到「mass」,再到中文的「民意」,這一翻譯的轉變也反映了不同語言社群對群眾政治的理解差異。法語中,「foules」是一個中性詞,既可以指有組織的群眾,也可以指無組織的民眾。而英文譯者選擇了「mass」,暗示了一種無組織、易受操縱的群眾形態;中文語境下的「民意」,則體現了20世紀中國菁英的政治合法性焦慮。這一語言上的轉變,顯示了不同語言背景下,群眾政治的不同觀察與詮釋。

  至此,我們已經遠離查赫金原始討論的範疇。如今,我們無法確定有多少人仍將《我的奮鬥》視為教科書,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與「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口號,卻已經讓數億人深信不疑。與這些民族主義口號相對的,是像查赫金一樣提倡和平、自由、人性的價值觀的人,雖然他們同樣秉持查赫金的方法推進「覺醒文化」,但最終卻被貼上「女拳」、「左膠」、「共產主義者」的標籤,遭受嘲諷。這也許可以為查赫金的理論作出補充——不同的刺激源對「鬥爭本能」的激發程度,存在著不小的差異。因此,我們也許有必要將這本書與Eric Hoffer的《The True Believer》進行對讀──這是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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