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台大學弟以視訊方式約我喝咖啡時(coffee chat),我提及我目前是全職遠端(fully remote),非到必要不用去辦公室。當時學弟驚呼了一聲:「在這個一堆公司都收回遠端工作政策的時刻,學姊的公司怎麼還這麼好!」
這個反應讓我感到饒有興致——能夠在家工作,的確是一件很舒適的事情。不必踏出家門,不必趕上班,不必進行辦公室社交,時間分配自由,的確非常好。我如今可以用這種新興模式工作,於多年前還在台北街頭每日通勤的我,的確是無法想像的。
然而,當初我從過勞狀態康復的過程中,我與諮商心理師也針對「遠端工作」這件事有不少討論跟拆解——而我當時得到的結論是,我其實是在不了解「全職遠端」的狀況下成為全職遠端工作者的。而我不知不覺養成的壞習慣,也隱晦地在我狀態不好時,推了我一把,讓我最終還是在全職遠端狀態下,大幅度心理過勞。
喬記洋行切回來 #養心帖 的第一篇,我們來聊聊:為什麼都在家工作了,遠端工作者一樣也會過勞呢?
我先前曾經在 #全局觀 文章中寫過,我出國這五年來,適逢二十一世紀巨變 Covid-19——當時選擇留守歐洲的我,在法國的極端封城政策下,體驗過出門要填表單、與他人距離兩公尺、物流中斷導致物資匱乏,要大量購買長期保存食材與日用品的日子。
當時的我已有 Meta 實習資格,原本是要在 2020 年六月飛往愛爾蘭體驗實習生活,這一切戛然而止。公司沒有撤回實習生資格,但是動員力量把工作設備寄送給駐點在歐洲各國的實習生。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在法國開啟了我人生的全職遠端模式。
不只是我,遠端工作(Remote Working)自此成為了全世界專業工作者的共通語言,但要注意的是,當時每個人都以為這是不得不的暫時之舉——把餐桌當辦公桌,把臥室當會議室,每個人在家裡硬生生挪出一塊空間,在那裡展演專業人士形象。當然,後續幾年因為出外社交依舊有染病風險,許多器材升級,比如升降桌、室內運動器械大行其道,然而,遠端工作裡最大的隱患,並不是設備舒適度與專業度與否,而是「空間概念的混亂」。
當辦公室是家的時候,就代表工作與生活的界線消失了。
而當工作與生活完全融在一起,週末跟週間的空間就完全是一樣的——起居是一樣的,活動是一樣的,景致也是一樣的。剛開始很方便沒錯,因為我作為個體要處理的變動因素越來越少,心理上與生理上當然都很舒適。但是漸漸的,有些事情不對勁了。
我從床上醒來,從朦朧切換到清醒的瞬間,閃過腦中的第一個想法是工作;就算是週末休息時間,我坐在沙發,看著隨意放在桌上的公司電腦,也會突然在腦中進入工作模式當中;我在洗澡時,原本是身心休息的時刻,我無法克制我的腦袋開始想工作中讓我耿耿於懷的圖像與社群上的重大事件。而偏偏我當時的工作,有極大部分都是在理解並處理新興的數位性暴力,比如復仇式色情(Revenge porn)與性勒索(Sextortion),這種工作無意識的越界並不是用「熱愛工作」就能夠推託的事——不管是誰,再熱愛工作,這都不是非常健康與愉快的體驗。
「你得跳舞呀! 」她說, 「穿著你的紅鞋跳舞,一直跳到你發白和發冷,一直跳到你的身體乾縮成為一架骸骨。」——《紅鞋 De røde sko》安徒生
剛開始只是一些小地方出現了變異,但是漸漸地這情況越來越嚴重。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出問題了——全職遠端不到 1 年,「工作」蠶食鯨吞我的「生活」。我坐上餐桌,感覺我像在工作。我坐上沙發,也感覺我像在工作。我在床上醒來,望著天花板的時候,我知道,只要起床往旁邊走幾步路,我就可以開始上班。
工作從我的「辦公桌」溢出,邊界(Boundary)自此消失。我的公寓成為了我精神上的牢籠——我好像永遠沒辦法下班,永遠沒辦法休息。在家工作讓我的家幻化成了紅舞鞋,而當我停不下來瘋狂的舞步,就只能逼近眼前終究要來臨的力竭。
物理邊界的閉鎖導致心理失控,無論是主動誘導還是作為副產品,這並不是新的概念。倫敦塔(Tower of London)裡關了這麼多王公貴冑、神職人員,面對無盡的囚禁,無論是誰,都有可能發瘋。我是直到與諮商心理師詳談我在生活中與環境互動的方式,才發現我有不少無意的行為成為了壞習慣,讓我死守著公寓這座會讓我崩潰的高塔。
舉例而言,讓我們從最大的框架開始問起:你的家適合成為全職遠端的環境嗎?
要回答這個問題,或許讓我們倒過來,從辦公室環境說起。辦公室環境,無論是我待過的科技業還是金融業,至少會有以下幾個特色:
上述這些辦公室裝潢在商業世界裡都不是新鮮事,辦公空間也在持續進化之中。但是當工作場域回到家裡,上述這些「機能」卻因為物理環境的限制而不見得完備。
而機能不夠完備造成的結果,就是這空間提供的情緒支持,無法應付職場需要。
我於 2021 年拍下的都柏林景緻。以幾任英王喬治在位時期發展而命名的喬治式風格(Georgian architecture),在英國本地與前殖民地如美東、愛爾蘭極為常見:樓梯往上稱之為 Upper Ground Floor、樓梯往下則是 Lower Ground Floor。
舉例而言,我在愛爾蘭住的房間是由喬治式舊房子改建的 Studio Apartment,意即沒有隔間、包含廚房的一人公寓。空間並不特別大,床緊挨著沙發與餐桌,旁邊接續廚房,要打開冰箱還得挪移餐桌,而淋浴間在房間的角落。我當時的判斷是,反正我都在台北住過租房:只要生活機能完備,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全職在家使用這個空間,應該不成問題。結果很明顯,這是個錯判:這個空間,完全無法讓我切開我在不同狀態時需要的情緒支持。
當我將我吃飯的餐桌轉化成職場需要的辦公空間,聚精會神處理上述提及的數位暴力問題,結果就是我到需要食指大動享用餐點補足精力時,我吃不下去。當我需要放鬆、轉換心情時,過度嚴肅的牆面顏色,以及物理上擁擠,無法抒展的空間,更讓我鬱結,難以真正釋放壓力。
也因為老房子改建,但改建不夠徹底——地面樓(Upper Ground Gloor)被切分為兩個公寓,各自擁有一面對外窗。我唯一的窗面對東北方,就等於我的房間是坐南朝北,這在高緯度的冬季簡直悲劇,因為北半球的陽光本來就是從南方來的:日照時間本身就已經極短,要有熱度與亮度已經很難,而我的窗面方向,讓我這個房間吸收不到太多能量,成日既黑暗又寒冷。
這個空間裡明示與暗示的機能區隔性不夠,地理環境造成的舒適與穩定度也不足。我的心理狀況斷崖式惡化,同時身體開始出現從來不曾出現的蕁麻疹,都是從嚴冬開始的。
那之後的半年,我在這個房間裡繼續備受折磨,但我也越來越清楚這個環境真的不適合成為工作場域。當年度七月,我終於等到了機會:趁著搬去英國的契機,重新找個新的居住地點。這一次,我挑公寓的角度跟之前就完全不一樣了——既然我要繼續全職在家工作,我寧願住的離市中心遠一點,讓房間大一點,用設計與軟裝,比如地毯、櫃子、沙發、牆面顏色,好讓內部的格局與機能足夠自我區分。我注意落地窗開窗方向,必須開往南方;供暖系統的完備度,確保我在家依舊享有足夠的明亮與溫暖。我也開始投資升降桌、外接螢幕、機能椅。那些我以前覺得很奢侈的生活品質,認為有替代品因此不用大張旗鼓的省事心態,已經不復存在。如今我一個都不願意妥協。
省了物理環境的錢,換來需要兩年才能康復的心理崩潰。這個交易,我再也不做了。
住進倫敦公寓約兩年時間,這終於是一個空間明確且舒張度很夠的居家辦公場所。雖然部分家具現在也有更動——這是 2024 年初的冬日夜景。
當然,我並不是要鼓吹大家都回去辦公室上班,畢竟,我如今也還是居住在倫敦的全職工作者。我熱愛全職工作,而未來短期之內,我也還是會繼續全職在家的工作模式。
不過,正因為我吃過物理環境不足造成的苦頭,理解到全職在家並不是容易的事——最重要的訊息莫過於,上述這些支持情緒需要的「職場」環境,都是選擇全職工作的人必須要自己創造出來的。想要全職遠端的你我,有辦法打造這種環境嗎?
傳統中對於男女性別角色的期待,讓女性在家工作時,仍必須同時兼顧許多家務、子女教育的工作。因此,在家工作對於職業婦女尤其有負面影響,使她們工作效率較難維持、生活滿意度降低。——泛科學;Gender in Management: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每個人的狀態不一樣:有些人居家環境面臨的問題,是大人小孩要使用的空間無法切開,必須共用;有些人是苦於外部環境的干擾因素,比如噪音、溫度,讓他們無法專心工作,反而去辦公室會更加釋懷。也有些人像我一樣,是空間感的意義混淆,直接導致我在心理上無法控制生活與工作的邊界。
養心帖這一篇其實只觸及了很簡單的面相,任何一個切角,比如家居裝潢、空間設計、生活品質的把控,都是可以延伸出千絲萬縷的大型主題。我在康復過程中不斷反思,也因此決定先從原則性的概念開始講起,之後再依據細部主題展開。或許日後可以利用喬記洋行談心室,來邀請專家用他們的角度來給予不同層次上的意見。
而當然,也可能會有不少讀者疑惑,如果可以全職遠端,那為什麼不回台灣?或是為什麼不選擇數位遊牧?我針對這些問題也有一些答案,雖然可能不如想像中性感。但由於篇幅過多,未來會在 #養心帖 或是 #全局觀 中另外提及,用更好的方式展開。
講完空間概念的混淆,下篇就從空間延伸出去:除了將室內的配置重置,給自己轉換的空間,或許也來談談,為什麼從房間中走出去散步,也很重要吧?
Stay Classy!祝各位有個美好的一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