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曼在《娛樂至死》中宣言20世紀烏托邦的捏塑是赫胥黎更勝一籌,在從電報開始的資訊媒介轉換中,進化成了電視機的娛樂文化,包籠了整個人類社會,而在媒介排斥訊息、甚至媒介就是訊息的情形中,一切的知識,從政治、文化、社會、司法等等,全都給娛樂化了。而在80年代的該著距今又有些許不同,只是我們的情況更形劇烈,因為不僅書中用做基底的「娛樂」更加地進化成為可攜帶式的電視機—智慧型手機,在娛樂的來源中同時還是《1984》的現代大洋國,而這是無人所能料及的現代發展。
而這娛樂就是《美麗新世界》中的「索麻(soma)」的具現化,又或者反之來陳述也沒有疑義。只不過在本著作中主要的特色有著:科層化的社會(Alpha, Beta, Gama)、制約的規訓、溫和的極權統治以及沒有痛苦只有娛樂的藥劑。波斯曼挑出了最後這點作為他著作媒體知識論被娛樂化的表徵,但多少有些穿鑿附會,只不過這仍然無礙於著作的優越性,只不過特別提出這點,畢竟是因此有產生誤導之嫌。
科層化的社會中有如柏拉圖描寫的《理想國》,共夫共妻並且孩子不由原生父母所扶養,在《美麗新世界》中的所有個體都是根據細胞分裂技術而生的孿生子,而一次的產量可多達數十個,從這裡我們就可以看出在裡頭的這些人,不論是誰都不再是個「人」,而就像個被產出的物件一般。而對於這些人的培育也不如同我們現今所熟知的「個性發展」,卻是透過睡眠時的催眠、或是各式各樣的制約(例如死亡制約不再畏懼死亡),不遮掩地把人給「客體化」,而這正好彰顯出赫胥黎對於個體自由與人的主體性的推崇,正是因為對失去此等特質的恐懼,他才刻劃出一個完全相反的敵托邦。
其中一個有趣的點是跟影劇《西部世界》的連結,西部世界描寫的是人造的樂園中可以入內體驗西部生活,而在裡頭的人造人不知道自己是被造物,但卻有著被設定著的意識,裡頭的主角伯納(Bernard)是在樂園中具有高端智能的統治階層,呼應了在《美》中也具有高階職位的伯納,但卻也是在整個世界中的一員而已。即便他想要追求個人自由,想找尋個人的主體性,仍然會回到安逸的索麻之中。而另一個有趣的地方是在於在《美》中的神不再是耶穌基督,卻是福特(Ford),產出汽車的那個福特,對應到《西》中的樂園創世者也名叫福特,可以知道的是後者是刻意地去致敬《美》。而《美》的神之所以是福特,是因為福特的汽車生產是人類首次使用量化生產汽車以及人士觀禮的方式,這個生產的效率無人能及也創造了福特的偉業,而這不就如同《美麗新世界》裡頭「人類的生產」嗎?不過這裡的意思並不是 The Birth of Human,卻是 The Production of Human。
而第三個共同點則是在《西部世界》中的人物 Dolores 會引用莎翁的名句,例如經常出現的:「The Violent Delights have violent ends」。在《美麗新世界》中除了裡頭的世界之外,也有野人的保留區,而這些野人在裡頭中當然是不文明的,但這卻才有人的性質,而該野人名叫約翰,也經常會口出莎翁的名句。其實這裡也可以看出赫胥黎的政治哲學觀點相較於霍布斯,較為接近盧梭對於自然狀態的崇尚,因為文明只會毒化人的本性,只有在原始的野蠻中才有高貴的性質,而這點就透過引用藝術著作的莎翁劇來表現。但赫胥黎的敵文明是出自於恐懼,恐懼著隨著人口暴量、物資缺乏,衝突隨時觸發,將使得政府以此為藉侵吞人民的自由,他崇尚著自由與民主,所以對於任何於此有危害的事物都至為戒慎。
在野人與世界的元首穆斯塔法˙蒙德對話中可以徹底地看出 The Brave new world 的運作方式,「因為我們的世界不像奧塞羅的世界。沒有鋼鐵你就造不出汽車—同理,沒有不安定的社會你就造不出悲劇。今天的世界是安定的。人們很快樂,他們要什麼就會得到什麼,而他們永遠不會要他們得不到的。他們富有;他們安全;他們永不生病;他們不懼怕死亡;他們幸運地對激情和老邁一無所知;他們沒有父親或母親來麻煩;他們沒有妻子、孩子或者情人來給自己強烈的感覺;他們受的制約使他們身不由主地實實在在行其所當行。假使有什麼事不對勁了,還有索麻。就是那些被你藉自由之名而仍出窗外去的東西,野人先生。自由!」一個被繁殖而出的社會,父親、母親都是禁語,聽了令人聞之喪膽,而這裡也沒有愛情,因為愛情是兩個獨立主體才可能交織出的美妙事物,在裡頭只有純粹的性慾,所以若有需要?那就交配吧,而這不叫做愛。所以裡頭的雷寧娜以世界的運作方式逕自向野人約翰求歡,野人就怒罵著她是娼妓與無恥,理由很簡單,因為在這個世界既然沒有莎翁的藝術,也代表著人不具有自由,而同樣地,不具有自由的個體當然沒有道德可言。或者我們更能說的是,他們的道德是生物本能,是從出生之前到死亡之時被制約著的,實然與應然的世界沒有鴻溝,因為是如此就成為應當是如此。道德從此被化約到純粹的本能。
約翰與元首的對話很難不讓人想到《華氏451度》中打火員蒙塔格發現了隊長畢提家中也有豐富的藏書時的情景,在《美》中的元首也有過去時代中各種的經典著作,但就如同畢提所說:「擁有書本並不是罪,蒙塔格,而是閱讀!沒錯,我擁有書本,可是我並沒有讀書!」、「...這些書將在書架上凋零。為什麼?因為是我說的。我不會供給它們養分,它們永遠盼不到雙手的觸摸、雙眼的注目、舌尖的朗讀。它們比塵埃好不到哪裡去。」在美麗新世界中人不需要去學習,不需要去學習成為一個人,所有人的命運都被命定,從生產時就被以特定方式製造將來去填塞社會中的各種位置,從白領階級到管理階層都是如此,即便是伯納或是各種正阿爾法(頂端知識階級)也不例外。元首也曾經歷過這樣的事情,面臨著被送往小島繼續從事科學研究或是前往元首委員會以便成為元首,在後見之明中他選擇了後者,他說:「有時候,我為放棄科學感到遺憾。快樂是個殘酷的主人—特別是其他人的快樂。如果一個人沒有被制約到扶手貼耳的地步,快樂就是一個比真理更殘酷的主人了。」
邊沁作為功利主義的始祖是這樣說的:「人都受制於苦樂之感,苦與樂是我們的『主人』,主宰我們的一言一行,決定了我們什麼應該什麼不應該。對錯的標準是『綁在苦樂的王座之上』。」而這也是蒙德,或說《美麗新世界》中的觀念,所以他們才透過「制約」的方式來規訓所有的個體,只不過這裡的規訓是全然溫柔的,所以沒有一絲的暴力—除非暴力包含了不見血地全然支配,如同世界之中。在功利主義系脈中的彌爾曾說:「有件事實是不容辯駁,亦即只有低等享受能力的存有物最容易獲得完全的滿足;而高等存有者則總是覺得,他在如此塵世間所能希冀的幸福都是不完美的。但是他可以學者忍受這些不完美,如果這些不完美還堪可忍受的話;他也不會因此而嫉妒那些對不完美毫無知覺的存在者,只因為他絲毫感受不到那些不完美的好處。做個不滿足的人要強過當頭滿足的豬;寧做不滿足的蘇格拉底,也勝過當個滿足的傻子。如果那傻子或那頭豬有不同的意見,那是因為他們只知道他們自己那一面的事罷了。與他們相比較的另一方,才真正了解雙方面的優劣。」
當我們看到《美麗新世界》,我們可以知道裡頭的人過得安逸是因為他們被貶低成為低等的存在者了,而這個世界的描繪正是一種對於我們存在狀態的重大提問:我們可以在任何不開心的時候吃下半克、一克甚至四克的索麻,忘卻所有痛苦投向極樂的懷抱,但我們卻是個低等如同豬一般的存在只不過我們總是快樂著—因為容易滿足;又或者我們願意正視這個世間的殘破與不完美,我們可能不總是快樂,甚至可能是悲傷的,或許感受到孤獨、不安,然而能體驗到悲傷也就能感受到經典劇作中的壯麗與美德,雖然沒有安定但卻全然地自由並能在道德層次上認識到我們「應該」成為什樣的個體,換句話說,縱使有諸多這樣不盡善盡美的事情,但我們是個「人」。而這裡就出現了最重要的問題:我們會如何選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