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講「死而不亡者壽」,說的好像是不世出的聖人,境界奇高。傳統儒家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也像樹起只許仰望的豐碑,出奇偉大。總而言之,我們這些凡人就只有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分。皮克斯出品的動畫電影《尋夢環遊記》卻採用墨西哥的傳說,以極其親切的方式詮釋了「不朽」。
追念先祖,中國有清明節,墨西哥則有亡靈節。亡靈節當天,未被遺忘的亡靈會從靈界回到人間,與思念的親友團聚。
生死的定義是什麼?一般意義的死亡只是肉體的消亡,亡靈依然活著,只是換了存在的空間。那個世界一如人間,依然有生有死--一旦被世人完全遺忘,那就是終極的死亡,再無存在的可能。
中國的不朽常被解釋成驚天動地的偉業,轉換到墨西哥亡靈節的觀點,通過愛,通過一點小小的善意,因此活在某些小眾的心裡,依然是不朽。如是觀點,其實普遍存在中國民間的善書。試看〈文昌帝君陰騭文〉如何勸善:「欲廣福田,須憑心地。行時時之方便,作種種之陰功,利物利人,修善修福。」
日常小小的良善就足以成就福田,何其平凡,可就在平常中顯現自然的偉大。
如是觀點,同樣也存在佛教。
佛教有位大禪師在圓寂之前,回應眾弟子殷殷勸請,留下的心傳卻只有尋常不過的兩句:「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白居易也曾向鳥窠大師請益:「如何是佛法大意?」大名鼎鼎的大師給出的版本還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佛學素養極高的白居易很不滿意,當場便回說這幾個字連三歲小孩都知道,哪須大師珍而重之地言說?
鳥窠大師不以為忤,笑著說:「三歲小兒能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沒錯,它聽起來的確尋常不過。但以為它至簡至易只是一廂情願的認知,真想付諸實踐,即使活到七老八十,恐怕都做不到。
知行不能合一,不管有心或無意,說一套做一套始終是普遍存在的問題。話說從頭,是善是惡,究竟如何區辨?世人習知的善,真就是所謂的善嗎?
日常法師評斷善惡,「現在對他好,以後對他好」的事,當然要做。如果是「現在對他不好,以後對他好」呢?一樣得做。至於如何預判日後對他好?憑藉的還是《奮鬥真經》那句絕妙的經文「壘望絕觀」。
《了凡四訓》論善惡,打人罵人看似惡,可若存心是善,依然可能生出善果。
讀的大學雖然是全公費,仍得仰賴家教貼補開支。有一天上完家教回來,室友說國中校長來訪未遇,囑咐我到下榻的校友樓會面。我匆忙趕去,汪校長早已盥洗完畢,換上一身老式的睡衣。一眼瞥見我臉上掩蓋不住的倦容,立刻開罵:不好好讀書,跟著教授作研究,準備日後考研究所,跑去家教做什麼?
忘了汪校長還說了什麼,只記得他怒不可抑,我被訓得無地自容,連一聲大氣也不敢吭。我不敢跟他解釋這個白白胖胖的女生其實家境清寒,更不敢說我從來不敢妄想繼續深造,只等著一畢業馬上就業,好幫老父分攤食指浩繁的重擔。
這個場景一留三十年,在我取得博士學位之際又鮮明地浮起。我沒忘記汪校長當時已調離母校,轉往澎湖馬公高中;也沒忘記他到台北開會,居然還惦記幾年前畢業的學生;更不敢忘記他對那個小女生的殷殷期許。取得博士學位的時候,知道他已然仙逝多年,我在心裡悄悄對他說:親愛的汪校長,您期待的學位,我這個老學生終於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