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著我,叫著我
黃昏的故鄉不時咧叫我
含著悲哀也有帶目屎
盼我轉去的聲叫無停
白雲啊,你若欲去
請你帶著阮心情
送去予伊我的阿母
喔,毋通來袂記的......
第一次聽文夏的版本之前,我已經聽過「黃昏的故鄉」,也知道它是戒嚴時代「黨外」群眾集會必唱曲目。聽這首歌,想到的已是流亡海外的異議份子、坐監無法與家人團聚的政治犯,遠遠不只單純的思鄉之情了。
那是剛解嚴沒幾年,我還在念大學的時候。我聽了「黑名單工作室」石破天驚的《抓狂歌》,並且因此開始勉力學台語。在校門口看了「五洲園」搬演原汁原味的「雲州大儒俠」布袋戲,戲偶古雅如歌的唸白,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從雲門舞集《我的鄉愁我的歌》原聲帶聽到蔡振南撕肝裂肺清唱「心事誰人知」,不但讓我重新認識了這首歌,也對它連結的生命情態有了更深更遠的想像。
我也去過和平東路上總在放老台語歌的「攤」,那是「後解嚴」時代在博愛特區街頭抗爭現場奔走的運動份子和記者聚會飲酒吃飯的地方。原本被貼上「低俗」標籤的老歌,一下變成了最「前進」的時代標幟。我還在羅斯福路和平東路口的「息壤」看過還沒成名的伍佰和China Blue,他在菸霧蒸騰的地下室唱著台語藍調,我聽得氣血翻騰,最震撼的是他把老歌「秋風夜雨」變成了重搖滾......。
對我這個「天龍國」長大的「外省囝仔」來說,台語始終離我一步之遙,我卻遲遲沒有跨進去,直到它以歌的形式,撲面而來。
我的學長黃威融有一天很激動地說:以後出國留學,在大雪的美國城市熬夜苦讀,此時若聽到文夏的歌,一定痛哭流涕。我不知道文夏是誰,但有他這段話,也夠了。那天我逛唱片行,便專程晃到陌生如外星球的「台語歌」那一區,見到「亞洲唱片」出版了一系列總標題「台灣歌謠傳奇」的合輯,一捲錄音帶才幾十塊,幾乎是西洋搖滾和國語流行專輯的半價。我信手挑了幾捲錄有文夏歌曲的合輯,並不知道自己會聽到什麼。
後來我才知道:高雄亞洲唱片是1950年代中期創業的傳奇廠牌,文夏最早發表的原創作品「飄浪之女」,就是亞洲唱片老闆蔡文華邀約錄製。他們擁有近千首台語老歌的母帶,並且趁磁帶年久劣化之前,和時間賽跑,在八十年代後期全面做了數位轉檔,重新發行原版台語老歌專輯。這件事牽涉的人力物力,光想想都辛苦。然而,證諸那天我帶回家的錄音帶,我該向他們頂禮致謝。
我把卡帶塞進隨身聽,按下 PLAY,二十出頭的文夏悠悠唱了長長的一句「喂~」,彷彿他站在高崗上,要把這一聲「喂」,一路送到大海對面的故鄉。
接著,響起幾把小提琴調弦並不是太準的合奏。那走調的琴聲,居然特別有味道。文夏柔柔地唱起來:
叫著我,叫著我
黃昏的故鄉不時咧叫我
叫我這个苦命的身軀
流浪的人無厝的渡鳥
孤單若來到異鄉
不時也會念家鄉
今日又是來聽見著
喔,親像咧叫我的......
我並不認識亞洲唱片的人。不管是誰主持這個母帶轉錄企劃,他(們)對音響一定有過人的執念和講究。這首1960年的錄音,飽滿、生動、溫暖,彷若文夏和他的樂手就在你面前,和你呼吸著一樣的空氣。我怔住了,那是我聽音樂未曾有過的體驗。
歌裡的文夏幾乎還是少年,那悠然的歌聲,卻已堪承載幾代人的悲歡離合。他召喚著的故鄉,色調如此濃烈,既古老又新鮮,既遙遠又貼近。我在那一瞬間,也被文夏贈予了一個此前未曾擁有過的「故鄉」:廣袤、深邃、永恆,它沉默地包容像我這樣的人,沉默地包容任何朝向它的心念。
「黃昏的故鄉」是一首日本曲填上台語詞的「混血歌」,原曲是
1958年三橋美智也演唱的「赤い夕陽の故郷」。文夏參考原版歌詞,略事改寫,並把節奏放慢,創造了獨一無二的畫面,這是他的天才。當年錄唱片環境條件相對簡陋,樂手和歌手同步開錄,任何人出錯,大家都要一起從頭再來。那走調的提琴,大概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揮手放行的,或也可以算是一個「美麗的意外」吧?
從這首歌開始,我窺見了五、六十年代台語歌的盛景。後來我一口氣買了
整箱六十張CD的亞洲唱片《台灣歌謠傳奇》大全集(光是文夏就佔據四分之一篇幅),聽得愈多,愈發現自己先前對台語歌的認識是多麼淺薄無知。比方我們總說台語歌「充滿悲情」、「題材不脫江湖浪子和脂粉味」、「幾乎都是東洋翻唱」,都能在這套專輯找到大量反例。那段時期的台語歌,題材多元、樂風奔放,就連「混血歌曲」翻唱來源也千奇百怪,你甚至會聽到文夏唱英文、紀露霞翻唱貓王......。
想想那是政府厲行「推動國語」、打壓「方言」的年代,母語被統治階級視為「低俗、不入流、沒水準」,然而庶民社會的能量自有出路,套用作家阿城的說法,那是一片「自為的世俗空間」。文夏的歌,便是那熱熱鬧鬧的「世俗」,勾連、反映、煽動著千萬百姓的情感。
三十多年前那一天,文夏不只讓我重新認識了我島歌樂的歷史,也刷新了我的世界觀。謹以此文,向遠行的「寶島歌王」致意。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