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易天(香港)
起初,需要協助父母的農耕日常,冬日跟著種番茄。十歲小孩,不會問這個是甚麼品種的番茄?種籽那裏得到的?總之,番茄是紅色的,圓圓扁扁,果蒂是一顆綠色的星星。整個下午採摘番茄,手指肚會沾上一層深綠色的污垢,應該是接觸新鮮番茄,把它表面薄薄的分泌物累積起來。
四十年前香港的冬天,清涼微冷,冬日的陽光曬得人渾身舒泰。番茄田除了我們一家,最多見到的動物就是冬候鳥,黃鶺鴒和灰鶺鴒。牠們喜歡吃番茄,在一行行的番茄田裏穿梭,是我們覺得最頭痛的生物。其實牠們吃不多,卻是看見想吃的,就啄上幾嘴,那個紅彤彤的番茄就不能夠出售了。那時,我也養成一個習慣,把鳥嘴傷害過的番茄,自己再補多幾嘴,也是吃不完整粒番茄,隨吃隨丟,滿肚都是茄紅素。
番茄由田裏運回家,吃過晚飯,我們圍著竹籮坐好,開始逐個逐個番茄取出來檢查,用濕布抹乾淨。它們在燈光下會反光,眼裏見一個,心裏讚嘆一個。雖然大人一再叮囑祇採收9成熟的番茄,但是總會有一些是8成熟或者7成熟的。便把這些不夠耀眼的放在一起,用布蓋好,以防水份流失太多。讓它們在黑暗裏躺兩天,就會變得紅艷照人。
番茄抹妥當,重新裝回竹籮,準備第二天凌晨推出批發市場。裝籮的時候,母親會將個頭大的與偏細小的都混在一起放,新鮮的番茄與放了兩天的番茄梅花間隔地擺好,顏色是一樣的鮮紅,所以也看不出分別。但是拿在手上,機警的商販還是可以立刻有個判斷。母親解釋說這樣的安排,純粹是安撫要求嚴格的商販。因為我們的番茄基本上是由兩、三個在香港島半山區經營的商販包攬,而港島半山區的居民,大都是全香港最有錢、最有地位的人。這幾個商販用最高的批發價收購我家的番茄,不要次貨。母親說,放了兩天的番茄,不能說是次貨,稍為細小的番茄,也不是次貨。但是,你把最好的放在最上層,別人把番茄取出來時,就會明顯感受到由最好到沒有那樣好的感受,於是覺得你在欺騙他。但是,你將最好的和好的混合擺放,他就會覺得整體一致,覺得整體都好;但有些特別好,而不是整體好,有些特別差。十歲的我,竟然能夠好好記住這個道理,到今天仍在應用。
然後,到我自己種番茄。
誠如很多心理學家所言,成人做的事,大都出於要完成兒時未竟之志。我重拾種番茄,主要因為種番茄的美好回憶,冬日的陽光,隨摘、隨吃、隨便丟掉還未吃完的番茄,又圓又紅的番茄拿在手上,種植是這樣實質而溫暖的工作。當然,世界變了,天氣變了,不變的記憶就會讓現實看來不太老實。
在香港種番茄,要面對愈來愈熱的事實。以前立秋培苗,現在9月算是早茬了。聖誕節前有番茄上市是值得高興的事。不過,由聖誕節到農曆新年,可能會有一場霜凍,那剛進入收成期的番茄,會需要休息差不多一個月才會回到正常。然而,2月又會迎來春雨,成熟的番茄會因太多水份而出現果裂。到了3月,溫度上升,番茄出現疲態。4月初,番茄季節進入尾聲,開始入夏了。
來自南美洲的番茄,在香港最易感染青枯病;逃過青枯病,又要面對各種病毒病,問題多多。我用了很多年的時間,才大致克服這個情況。不過我的方法,基本上在香港的同行,是沒有一個使用。我從不翻土,每年要在同一塊土地上重複種植番茄,不必輪種;即是要有番茄的專用地。一定要做護根,而以稻草最為合適。這樣,可以把青枯病和根部感染減到最低。
有了這個基礎,便可挑選合適的品種。番茄品種很多,雜交品種並不一定如包裝上所說的抗病、豐產;貨不對版也不必負責。我會從不同的地方郵購傳統的品種試種。愈老的品種,可以參考的資料愈多,也愈可從中找到符合當地市場需要的品質。前年,我隨機種了名為Money Maker 的品種。它是一個為溫室種植而培育的品種;據說幾十年前在歐洲和英國,市場出售的番茄有一半以上都是它。但眾多的種植指南評語都相同,它很豐產、不易生病,但是味道平平。我祇是小量種植,真的豐產,無病無痛很好管理。但作為保本經營的策略,得種三種番茄,一種是Money Maker,可減低失收的風險;但是要得到口碑,它不勝任,得要找到其他讓人嘆服的品種。我手上現在有一個日本品種、一個美國品種,和幾個歐洲品種,在產量上都勝過Money Maker,但是味道卻是非常突出。所以我將會放棄那個比較市儈的Money Maker品種,全力回到傳統番茄種植。由於經常會瀏覽各地的種籽目錄,傳統番茄、鼓勵農民自行留種的品種過百種,但是每年還是有種籽公司培育新的品種上市,真讓人佩服他們對賺錢的堅持。我覺得他們是真正的Money Maker。
去年選種,見到名為Cherokee 的品種。目錄說這是北美印弟安人留傳下來的,體重可超過一磅,果色為深沉的紅酒色。覺得有趣,種了二十棵。要整整三個月才進入收成期,株體壯健,經歷了兩次熱帶暴和水淹,居然面不改容;每天去看看它茁壯成長,覺得這個世界仍然事有可為。
我種番茄除了不輪種,還有一樣是別人不同意的,便是不打側芽。我種的番茄,會長成一棵小樹,二十棵番茄種在一起,基本上成了一個樹林。八呎高的枝架不夠生長,便在架頂置上橫排的竹枝,兩行番茄形成一條幽深的隊道。要問原因的話,是因為香港不合適番茄生長。能找到合適的品種,耐熱又耐濕,看著它們成林,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樂。農夫可以為了管理而修剪它,但我為了看著它高興而不加以修剪。無緣之愛,同體之悲,在香港生存不易啊,番茄﹗
現在是四月尾,其他番茄已經凋謝,我已改種了其他夏季的瓜果。但是兩行印弟安人留下的種,仍然開花、結果,毫無疲態。每天我都要去看一看,究竟它要把我帶到去那一個境地呢﹗
以前家裏種番茄,祇有紅色的品種。自己種起番茄,才知道不論顏色與形狀,都是千奇百怪;愈是古老的品種,愈多古怪造型。西方飲食文化普及,我們食用番茄的方法多變。回想冬天番茄當茬,每天都有番茄等著我們消化。幾十年前的香港人,不作興煮番茄湯,而番茄炒蛋、番茄煮紅衫魚是家常菜式。先把紅衫魚煎得兩面金脆。然後再加蒜頭快炒番茄;番茄有酸味,可以略加白沙糖添味。最後是將紅衫魚放到番茄內一起炆煮,讓番茄的甜酸味充份滲入紅衫魚裏。
幾十年前紅衫魚是下價魚,香港水域也算多見,主要用艇釣方式穫得。買紅衫魚回家,魚嘴裏通常都帶著魚鉤。紅衫魚肉厚實無骨,不以鮮甜取勝,不在香港人海鮮之列;細小的紅衫魚,好多時淪為買給家貓伴飯的便宜貨。然後幾十年後,香港水域魚場過渡撈捕,魚場枯竭,以前每天都吃的下價紅衫變成今天的希罕品種;紅衫魚真的變成紅衫了(香港人稱港幣一百元紙鈔為“紅衫魚”,因為百元紙鈔一直都是紅色。十元紙鈔未改版時為綠色,所以稱為“青蟹”)。
這兩年香港學著搞新冠防疾,食肆晚市被禁,有數以千計的食肆倒閉;但是街頭巷尾開始出現祇做外賣(take away)的三餸飯小店。主要顧客是小市民,二十元、三十元左右一個外賣飯盒,可選兩種或三種小菜。番茄炒蛋是每店必備的菜式,不過已經不能夠見到番茄煮紅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