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的開頭:大海很深,水面仍有萬物,日常如表面浪潮規律,所以不留心,不細看,沒問題。主角高嘉岳,緩緩游過更緩緩的海龜,下一幕,只有潛水裝備上浮。那是他的人生遇難了。當他自下仰望裝備和海龜,覺得不該如此死,原因:海龜會吃裝備,不環保。
理由很荒謬。然則,作為浪蕩子,將自己的死訊廢棄給家人,確實不環保;長年缺席,心懷愧疚,難以坦蕩離世,不符他「帥就好」的人生哲學。死得不灑脫,就先別死了,荒唐歸荒唐,魯蛇也有魯蛇的情義規範。
也許他什麼也沒想,說到底,死前想家,人之常情,不是嗎?
劇情很雜,角色很多:你戴綠帽人生清空想死了。你好友自殺你大伯想自殺你老爸意外過世了。你死老公。你離婚後重度憂鬱直到遇見小你八歲的男人。你雙親亡故男友劈腿仍要熱情追愛。你自知養子所以在意家庭的存續盡心照料結果中年失業過馬路死了。你默默守望家裡沒人在意你真正想要什麼。或者你臨老望枕邊,發現老伴好膩,成天嘮叨管東管西他媽黃臉婆,不如和愛貓又溫婉的復健師喝酒。當然了,你也可能是那位操持為家付出半生,發現眾人嫌,老公還外遇,低沉落淚,最終豪勇走出家門,去上課,結識新對象,堅定離緣,要考駕照獨立一些些,展開新人生的婦女。
敘述起來煩死人,但作品推出來,你是個觀眾,奇怪就是想看完。你盡可對任何角色共鳴,或找著身旁類似的人物,因為這幾乎就是剪裁過的真實,像紀錄片。所以看它就像看自己,而就因著這麼簡單的視角抽換,你就理解「家庭」作為霸道統攝殊異個體的單位,經歷各自生命大事小事,還能坐一起吃頓好飯,其實不容易。
光是經歷時間,還能在原地,大概像原樣,就很不容易。人會相愛,就會相怨,「以和為貴」的令式家家都有,歧異在於是以費心調和,或透過壓抑成員來達成。起初,高家是後者。那個家庭圖景很難描述,不和樂,行禮如儀,像僅有名分和概念維繫著,可是真論起來誰都是自由的,也沒人下決心散夥離開。好死不如賴活。
怨偶
當離婚成為被討論的選項,高父只是說:老了離婚,多丟臉。像老男人害羞。直到你也看到,他喝醉夜起,倒臥廁所,或坐按摩椅和主角解釋「美好的東西遠遠看著好像人生有希望」,就曉得他是真的不快樂。為什麼?不曉得。或許僅僅是因為,為了餬口和育兒,個人志趣和願望相對都輕薄無謂,而兩人就這麼消磨掉對彼此的耐性和愛意。本來可以這麼過,偏偏遇見白月光。
人性溢出家庭角色,他有罪,但誰規定人非得終生當個父親?
高母亦同。母職是一種規訓的集合,她不能出格。她恆常在店裡,在家裡,消遣無非網路購物,和鄰居分享。當她「被迫」參加社區團體旅遊,每件事都讓她興高采烈。她結識打手碟且有老文人風範的劉先生,有沒有傾心?不確定。或者就是想,可身為有夫之婦的事實綑綁她。她急切與劉老約飯局,老實說確實可能啟人疑竇,但畢竟很節制,相較隔三差五就腰痛的丈夫,更留有斡旋進退的餘地。所以河堤吃吉拿棒的一幕,觀眾更願意相信,那是目睹老公迷茫喊著其他芳名,遭棄及背叛的哀慟,促使她遞出協議書,全面斷捨離,卻畢竟傷感時光錯付了,或終究困惑:為何事能至此?
咖啡店,她提及「我們可以─起──」,劉老立刻抬出亡妻,誠懇道歉,掐斷話頭。這時高母表情像尷尬又像幻滅。於是最終兩個沒人要的老人,嘗過幻夢如胡蘿蔔始終吊眼前的誘惑,和其實無能開展新故事的挫敗,相濡以沫,各自單身,卻還繼續共同生活著。那其實弔詭地吻合當代對愛的定義,或至少說理想,是兩人扶持彼此生活,支撐對方追求快樂、成長、自我實現等等,被統稱為「幸福」的集合。身分很沉重,就脫掉,輕盈的人才有餘裕接納,不管那是什麼。說到底接納就是不管那是什麼。
么子
高嘉凱不像大哥,他始終在家裡;高嘉凱也不像二哥,他沒那麼在意和睦。那使得他的在場不甘願。他有委屈,喜歡抽悶菸,窩居頂樓做自己的事。沒人關心他要什麼,但老實說,他也沒有膽量大聲喊。黏膩不果斷,孩子氣,可是靠北他就最小。許多事情在他能介入和影響前,就已經發生,甚至已經結束。
譬如,等他能夠離家,他已經沒有離家機會了。前面兩位,一個反正不負責,一個十八歲組建新家庭,他能有什麼選擇?「能有什麼選擇」的困惑將會始終縈繞他。其實給他自由,他也沒有什麼特殊需求。人性如此,我不能選,就鬱卒;我能選,其實就好了。彷彿很無謂,可是這就是「尊重」。
他怨言的實質不是他要什麼,不要什麼,僅僅就是沒人尊重他而已。
所以當他把他大哥年少女友帶回家,聽母親質疑愛人離過婚云云,他的憤怒,是女友被羞辱,也是他鼓起勇氣表達主張,卻被強力否決的失落。他也離家了,和女友同居,幹些生活瑣事,就是逃避問題。所以女友質問他,要他去面對。他的願景很平常,就是家在那裡,但和女友結婚,兩者融洽共在,然後他要做他習慣的早餐店。守成、念情,為愛小小的勇敢。
所以結尾,除了二哥無奈身殉,他的願望都達成了:雖然名義上有些變化,但家人畢竟都還在;他從員工變老闆,可以想見將來會有更多話事權;老婆懷孕了,意味著獲得自己的家庭。他沒有真正離開高家,也沒有在外討生活,那使他顯得略索然,很平淡。可是人能生產普通的願望,獲致普通的滿足,難道不幸福嗎?
次子
這是個好人,然後死了。遺愛是以言傳身教,讓生人更珍惜彼此。
他活得疲憊不堪,至少旁人看起來。其實他沒有怨言,因為他的行動即所願。身為養子,你可以說他更懂得珍惜緣分,也能不正面,說他始終心懷愧疚和執念。的確他就是一個忙著縫補裂痕,寵妻育兒的角色。安撫這個,勸慰那個,物質和心力都付出。作者不簽約,他禮貌傳訊息,因此失業,就安分找工作,不讓所有人曉得。
很溫柔,很孤獨。養子的祝福和咒詛,是永不心安理得,享受他所被分配的,資源也好,感情也罷。他接受就得回報,唯一能夠避免成為他人負擔的方式,就是讓別人成為自己的負擔。當大哥款行李,說這個家交給你照顧,把吉他練好,他就用額度少少的餘生踐行。或許他有沮喪、無力,不想負責的時刻,而他會自忖:你有什麼資格呢?
他只有一個母親,這是他堅持的。生母當面,他沉默。生母率先開口,他就擠出一句:你身體還好嗎?因為他該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生母命很苦,無奈棄兒,多年不在場,攢錢送禮,聊表關心。他歷練足夠,能判斷是非和情愫,甚至也能稍稍體恤,所以他應邀而去,坐在那裏。但他不能得體應對,一位老嫗,出養血親的感受。因為無論怎麼說,就是陌生人。生育之恩,可以換得他生活的入場卷。他確實想讓妻兒和她吃頓飯。
所以回過頭來,這是個好人,然後死了。他沒有陰影、懈怠,令人更能瞭解他思緒的時刻。或者,就有這麼一種類型,是樂意盡責,幹得也挺好,像老農辛勤耕耘,也幸運都有滿意的收穫。唯一確切的悲慘,是意外被貨車輾斃。那不公平,但沒人能和生死談公平。至少死前他都獲得愛,也報之以愛。
長子
自殺未竟,回家告別,事了還要死原處。他十七歲離家,此後都在闖蕩。小琉球開店十餘年,四十一歲,什麼也留不住,連債務也沒有。前女友和小王對他說的話,他很熟悉,那是他父母和學校教官始終說的:他太自我了,他不為他人想,他太任性了。那麼多人希望他改變,他都沒變,而他始終故我活到這裡,彷彿等於沒活過。
所以他沉海底。仰視的水面光燦。家人會為此難過嗎?他不確定。但若會呢?
家庭對高嘉岳的留挽,是這個狐疑、不信任,卻畢竟願意瞭解的意念。他不是肯定什麼,也就不存在取暖的可能。他印象中的父母,反正討厭他,而更喜歡那個明明非親生的二弟,提款密碼都是二弟生日。他時常被打罵,家裡少錢老母咬定是他,縱然實情不是。他很多餘。因為家人們沒有他,居然好似可以過得更愉快。
氣氛壞,就走嘍。
我們當然能曉得,高母對養子的偏愛,成分更多是素樸的惶恐。允諾如此大事,就必然得做好。何況養子乖巧、自立,還始終搶著幫忙家務,也確實有受寵的資格。但少年不懂,他懂不了,他困囿於不被愛的自我認識,也畢竟無法自然效法二弟,做個克己而乖順的老大。當他或許二十幾歲,決定遠赴小琉球,接過母親遞來的提款卡和解釋,他聽得懂,卻不能接受。倘若接受了,那麼多年他又氣什麼呢?
這是真正需要被逃避的問題:他誤會了。等他有能力聽懂母親的解釋,他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局面已然形成,高家有無他存在都能運轉。所以他仍然走,不回來,直到命運迫使他了結生命債務,必須回家看看,發現每個人都亂七八糟。他認為圓滿的解方,就是「沒有能不能,只有要不要」。怨偶得分,店該收,疲態孝子可以不孝了。他鼓舞眾人追求快樂,像更豁達,卻也像不負責,也許是誤打誤撞。因為事情確實按他所言發展,但眾人調適、選擇,再想一想,事情也沒那麼壞。
他嘻皮笑臉,令觀眾提心吊膽,因為自殺者的某個樣態,就是在生死決意間來回擺盪及無果嘗試。意念會消散,也會凝實,當他天橋和姪子敘說挫敗,隔早兒戲般聞聞瓦斯,厭惡又不適,那不是打消了念頭,只是在曾有和將來的拉鋸戰裡,活著的欲望又一次獲勝。暫時。
相對死志,可愛但其實莫名其妙的紅茶女神是個添頭。笨拙而誠摯姪子仰仗青春,呼喚他勇敢,反正不要走。那都很感人,卻還差一些。兄弟交心搓雞雞都沒喚住他。或許謎底只是許雅欣無意喟嘆:被留下的人有多難過。畢竟含同他自身都是線索,足夠他推敲,倘若他死了,眾人又會如何。
會難過。那就夠了。他能預見倘若他接著也死了,打擊會超出家人能承受的限度。他這麼想,也就肯認了自己對他人的重要性,而一個將「我」視為重要他人的場所,換句話說,就是歸屬。其實沒人在乎他有無成就,會喘就行,寬鬆無比的標準。因為寬鬆,所以自在;因為允許你自在,所以才是家。
允許自在的才是家
《有生之年》的結尾,是大家好好坐下來吃頓飯。家庭裂解又重構。那股黏合彼此的力量,是無條件接納的溫情──正因無條件,所以才是溫情。我們不能否認,有些家庭不值得回去,但也有些家庭,無非只是我們忽略、誤會,未有更細緻地去觀測,就以為那不是自己的歸屬。擱置瑕疵,把握時間,掌握方向。
當陪伴彼此是唯一重要的目標,沒有能不能,只有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