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俗濫的故事,但我們明知道「濫」與「爛」的差別。以湯瑪斯為中心的通俗其實是身為人類的真實,只是一旦轉換角色成為馬丁或阿嘉特,甚至是個旁觀者,便太容易做出道德批判,就像<世界上最爛的人>一樣,然而是人類天性注定了我們永遠不夠好,讓所謂的「爛」成了假議題,即使如此,造成傷害是沒有任何藉口的,只能償還比痛苦還要痛苦的事,那叫做寂寞。
開場,身為導演的湯瑪斯調度一場戲,因演員過度擺動雙手而重拍了兩三條,「現在把過場弄得像是重頭戲一樣」湯瑪斯頗為光火,這句不經意的話正是本片的脊骨,呼應原文片名< Passages>,電影段落與段落間的過場一如人生階段與階段的銜接點,總以為段落/階段才重要,事實上卻是那些關鍵性的過度決定了下一幕的啟動。這裡揭示了某種觀看作品的方式,故事從來不是唯一,創作者的意識往往更多暴露在如何橋接情節的選擇裡;面對作品,湯瑪斯一如全知者掌握一切,他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但沒有誰能成為自己人生的導演,就算每一個選擇都是自己做的決定,卻無法控制他人因為這些選擇而做出怎樣的選擇,在彼此的糾葛裡,人們僅能憑各自直覺做出反應。
沒有劇本的人生,人們彼此盲目對戲。
生活中,湯瑪斯扮演馬丁的伴侶、阿嘉特的情人顯得異常拙劣,就像是開場那個手足無措的演員,為何無法「演」得如常?是因為湯瑪斯對於「扮演湯瑪斯」的身分意識過於強烈,在他人與自己的窺視之間無法取得平衡。一個好的演員,應當演到角色便是自己,是要連自己都能騙過的,一如<五月的你,十二月的她>由Julianne Moore飾演的Gracie,她(必須)由衷相信這段畸戀是真正的愛情,否則那便是一個無可推諉的醜惡,這關乎她是為了什麼付上這麼大的代價,是為了愛情又或是為了償罪而受苦,顯然前者聽來更為完美;湯瑪斯沒有她的「演技」、缺乏她那種將意志進行到底的能力,只是Gracie的「私」專為了將美化過的自己呈現在眾人面前,她需要透過別人相信她來成全自己的完整,而湯瑪斯則太想同時討好自己與他人,背後的心理仍出於全然的自私,純粹因為新鮮而貪圖與阿嘉特的歡愉、純粹因為想要被全然地體貼而眷戀馬丁的理解,說穿了,自私並不是錯,人類都渴望以自己想要方式去愛與被愛著:在那一刻他就是深受阿嘉特吸引、在那一刻就是需要馬丁的撫慰、在那一刻他就是認為自己理當承擔該盡的責任、在那一刻他就是無法接受成為被放棄的人,然而這一切的總和,是連他自己都無法承擔的真誠,他無力去活成他希望被看待的樣子。
本片的優異在於把通俗的故事講得透徹細膩,給足空間讓思緒與情感的幽微得以舒展開來,如:一開始馬丁自酒吧離開,湯瑪斯從失落緩緩地將注意力轉向與他共舞的阿嘉特身上,後來,他與阿嘉特靜聽一段音樂、阿嘉特隨後唱起父親小時候教她的歌,特意空出這段篇幅以填入他們彼此愛上的可能,並透過馬丁前段與湯瑪斯決裂的力道對應兩人再度好上的瞬間張力…讓我們能直視角色的動念,都不是一時的衝動,將三個角色間的情慾流動敘寫的相當有說服力。
鏡頭很有分寸地拿捏這些私密時刻理當無語的氣氛,像是阿嘉特孤零零聽著湯瑪斯和馬丁歡愛的聲音,直至半夜,湯瑪斯爬回她床上,沒有真正睡去的阿嘉特遲疑片刻才轉過頭望向他的眼神何等深邃,又像是馬丁透過阿嘉特得知湯瑪斯隱瞞的真相,兩人短暫的沉默裡醞釀出馬丁對湯瑪斯沒了愛意的裂痕。愛不是用說的,是用做的,不愛了也是,內心活動的強度好好交代了愛與不愛的理由,再沒有任何藉口。
只是同樣的,這部片也因為一句多餘的台詞而頓失魅力:湯瑪斯找回馬丁對他說「還是喜歡和男人在一起…」,一句話將情與慾瞬間打回性別的框架裡,失卻了那種靈魂自由的快意與隨之而來的沈重,阿嘉特不僅徹底淪為代孕的工具人,更讓這段三角戀成為了一個費盡氣力的蒼白領悟、強作重頭戲的過場而沒什麼了不得的領悟。這才發現,並沒有所謂的「愛情轉移」,因為許多人經過我們的生命,而我們始終只愛著自己,又總因為忠於自己而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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