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菲斯一邊走進冥界,一邊奏着他的七弦琴,向冥王唱出他的悲哀:『我們的一切都是向您暫借,或早或晚,都必須歸還。但她是一朵太早摘下的蓓蕾,請您讓歐利蒂絲再次回到我身邊!』
他是藝術家,她是他的經紀人,日久生情,幸福生活兩年後突然嚴重車禍,她傷勢嚴重,開刀後移至加護病房,醫生判定器官受損,大概只能再活三個月。奇蹟的是,她撐了半年,然意識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他進諮商室時,衣衫襤褸,不修邊幅,有點像流浪漢,他無心工作,每天探病時間就去陪,盼望她能好轉。他很擔心她離開,沒有她的人生他完全不知道怎麼辦。他就坐在那,看她、等她,由於傷害慢慢蔓延到腦部,她口齒不清,有時候也沒辦法講什麼,最近一個月她陷入昏迷時間越來越長,他更是焦慮。
醫院看他這樣,便安排他諮商,醫院、公家免費資源通通都幫他預約,包括來我這裡。
關係失落是一件大事,尤其是突然發生、突然失去,更令人措手不及,悲傷能量越大,越有複雜糾結的依賴關係,這絕不是幾句話就能勸人放下的。要了解一個人的悲痛程度,一定要先問故事。
他的原生家庭缺乏愛,成長中從沒有被呵護的經驗,幸好靠他的藝術天賦,憑專業得以生活。他追求親密關係卻跌跌撞撞,但遇到她後一切就穩定下來了,他們算姊弟戀,起初也不被看好,她彌補他社交上的不足,打理工作與人際協調,像姐姐也像媽媽,讓他好好發揮才能。他在情感面依賴她,形影不離,如今支柱倒了,他慌張無措,只能祈禱奇蹟出現,醫生原本說三個月她都撐過了,說不定還有復原機會,即使有什麼後遺症也沒關係他都願意照顧。
他說常夢到自己處於一片陰暗,在丘陵上遠遠看著從四面八方來的靈魂排隊向前,路徑的終點是深不見底的洞穴,一旦跌落就是正式歸屬冥界、歸屬死亡。他能看見她跟著隊伍,穿著白衣、面無血色,低頭緩慢前進,他大聲呼喚她也沒有用,當他焦急衝上前,身體就逐漸消失,夢就醒了。
「嗯,好顯明的夢,請問你是巨蟹座嗎?」
「你怎麼知道?這有關係嗎?」
「沒有,好奇而已。夢很明顯,表示她的生命力正在消逝,而你嘗試阻止這一切,但使不上力。」
冥界的夢讓我想到一則神話故事,剛好跟他的歷程很像,是奥菲斯(Orpheus)與他過世的情人。
奧菲斯(Orpheus)是天才音樂家,不只能譜能曲,也能談能唱,天地萬物與鳥禽走獸都沈迷於他的樂音,加上阿波羅送的七弦琴,連無心的岩石都會被他所感動。奧菲斯最有名的事蹟,是搭乘亞果號尋找金羊毛,當船員被海上女妖歌聲誘惑時,幸好奧菲斯奏出自己音樂蓋過歌聲,船員才回復清醒避過沈船危機。
奧菲斯的愛人是仙女歐利蒂絲(Eurydice),他們感情甜蜜,幸福快樂地生活,但命運就是這樣,他們成婚沒多久,歐利蒂絲不慎被毒蛇咬毒發身亡。失去愛人的奧菲斯成天吟唱憂傷淒涼,傳出無止盡的悲傷,因為沒有她,生活頓時失去意義,不知快樂為何物,最後他決意闖進冥界,懇求冥王黑帝斯(Hades)讓妻子復活。
奧菲斯奏著他的七弦琴一路過關斬將,感動了擺渡人破例送活人渡冥河,迷住了看守殿口的三頭地獄犬,連無止盡推石頭的薛西弗斯都坐下休息聽唱。奧菲斯的歌曲讓冥王、冥后深受感動,決定將歐利蒂絲還給他,只要兩人從地獄一路走回人間即可,但有一個限制:回到人間前奧菲斯絕對不可以回頭望、也不能說話,否則約定就作廢,再也不能復活。
奧菲斯快步帶妻子離開冥府,在黑暗寂靜的路上,奧菲斯忍著和妻子相聚的衝動,一步一步趕往人間。他穿過無盡黑夜,越走心越急,畢竟一路上都不能說話,也無法確認歐利蒂絲是否真的緊跟在自己後面。終於黑暗中有光,當奧菲斯踏出冥界被陽光照到時,他以為成功高興地轉身,才發現歐利蒂絲竟還在界線裡。那一瞬間歐利蒂絲被無形力量拉走,消失在黑暗裡。即使奧菲斯再回去懇求,冥界之門也不再開了。
「為什麼奥菲斯要回頭?差一點就成功了!」他問。
「是嗎?說不定根本不會成功,因為生死不是人類可以決定的。」故事有各種版本,有的說奥菲斯太急了,有的說是冥王計畫通,但我真覺得那是不可逆的結局。這麼大的事情,充滿悲傷、期待、擔憂、害怕、雀躍,卻什麼都不能說,宛如要先餓昏才能吃飯,本身就很矛盾,而長期緊繃一旦鬆懈,情緒是會暴衝的,不去面對失落,情緒就會給人重擊,終究還是要回到原點接受現實。
失落,是失去原本有的。積木做的城堡被抽去關鍵零件,搖搖欲墬,失去後就要遞補,然後重整排序,繼續新的生活,但人有不甘、不捨、不願,就會抗拒此歷程,盼望尋回失去的積木,像孩子說「我不要」,因為「害怕未知」。
即使一切都知道了,都準備妥了,要接受失去確實也不容易,要經歷承認失去、痛苦難受但又準備新生的矛盾心理儀式,那就是「哀悼」。
「五階段悲傷反應(The Five Stages of Grief and Loss)」是悲傷輔導最常見的理論,五個反應分別是:否定事實(Denial)、對遭遇感到憤怒(Anger)、討價還價的爭辯(Bargaining)、對生命憂鬱(Depression)及接受新生(Acceptance),整個過程其實就是「哀悼」,對悲傷出現宣洩、整理的心理作為。
這個理論最初是精神科醫生Elizabeth從照顧臨終病人的經驗中整理的,並在1969年《On Death and Dying》書裡提出「臨終病人」會經歷的五個悲傷反應,是後續被擴展為「喪親家屬」的可能情緒。
要注意喔,理論是參考用的,因為悲傷很個人,每個人的故事、與離世者的關係和回憶都不相同,所以悲傷反應絕對因人而異,這幾個階段也不是依序直線進行,情緒是很複雜的,即使悲傷中也會帶有喜悅(替對方脫離痛苦而高興)。最重要的是透過哀悼儀式,學習「理解」自己的感覺,「接受」親人離開的事實,然後繼續人生旅程。
奥菲斯去找冥王,因為他還不能接受失去,他想抵抗與否認,結果失敗了,或者,一定會失敗的。關於命運,我們只能迎著它做最好的安排。
在諮商裡,如果能陪當事人一起哀悼,那是最好的,不過我這裡只是心理諮詢,我能做些什麼呢?我觀察到醫生說的沒錯,車禍後身體逐漸壞死,多撐下來的三個月已是奇蹟,已是她惦記著他靠意志活著而已。
「對啊,她常常也說沒有她我怎麼辦。現在真的遇到了,我還真的很恐慌,她剛住院意識還清楚時也一直擔心我……」他說。
面對有死亡期限的伴侶,人性最先做的是「逃避」、「否認」,並希望她撐下去直到奇蹟發生;刻意讓自己拼上全力照顧/感同痛苦以期能換取奇蹟(其實是徒勞的忙碌轉移);不敢表達失落與悲傷,避免給對方負擔,也怕擔心成真。
這些都是對的,但都在掩飾真實。
記得,時間不多了;記得,最重要的是什麼。要面對此時此刻的現實/真實,誠實面對自己的感受。
我問,「如果她只剩五分鐘能清醒對話,你要跟她說什麼?」
「留下愛的話語,換你照顧她如何?」我說,「之前都是她照顧你,即使她重傷昏迷,最掛念的也是你,現在時間不多了,說你想說的,也說讓對方安心的話。」
「意思是,除了說你的不捨,也說說你們過去美好、開心的回憶,你對她的感謝,以及最重要的:請她安心,接下來的生活你打算怎麼過。你讓她安心,她心理才有空間整理自己的狀態。」我講得有點委婉,其實照顧她就是放她走。
「她還活著,我們可以把關心的重點擺在她身上。不要有遺憾地表達想說的,也讓對方安心的處理自己的事。過程中好好說再見。」
如果不會說,學電視劇那一套也可以,先準備起來隨時可以講。例如:『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謝謝你帶給我的,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面對未來,你安心吧,我不會忘記你的,我愛你。』
釋放悲傷並不容易,但趁她還在時慢慢地講、一次一點點地講,可以說出你的矛盾(不想她痛苦又想要她留下),同時崩潰(難以想像的失落),又期許日後堅強。也許很可怕,因為真實本來就複雜且難以想像,真實情緒會引導彼此繼續往前,但一定要在她還活著時碰觸這件事。
奥菲斯故事還有後續。再次失去妻子的奧菲斯悲痛欲絕,在荒野裡有如行屍走肉般流浪,他不修邊幅、不問世事,只是重複把失去愛人的傷痛變成琴聲,日復一日活在悔恨中。有一天奥菲斯遇到酒神的一群女信徒,她們正在狂歡作樂,並邀請奧菲斯同歡、彈演歡樂歌曲,奥菲斯斷然拒絕,女信徒被激怒,在酒醉與盛怒下就將奥菲斯殺了,據說他頭顧在河中漂流時,仍低低地哼著哀傷的歌。但另一結局則是,奥菲斯雖抑鬱寡歡,但仍堅守著愛情,天神宙斯有感於他對愛情的堅貞不渝,就將他的琴放到天上成為天琴座(Lyra),以紀念這段永恆之愛。天琴座的星空成為此段愛情的見證者,失落轉成不同意義,就像我們聽過的:「雖然你不在我身邊,但是你永遠在我心裡」。
如何超越自己的失落?靠替他人完成心願吧,所以我要他先把焦點放在她身上,先照顧她,而不是憂慮自己沒有了怎麼辦。
電影《生之慾》的主角發現自己癌症將不久人世,他如何接受這個事實?最後他頓悟,選擇用有限的時間幫忙鄰里申請與建造孩童公園,當靈堂上大家回憶起他時,想起了他努力奔走、委託、親自建造公園,並在大雪夜裡獨自快樂唱著歌的模樣。當我們暫時轉移悲痛去幫助他人時,情緒也能化為力量,或許能調和哀悼與接受的歷程。
時間不多了,不要刻意品嚐痛苦,不是往減少痛苦的方向去,而是想著不要讓彼此孤單的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