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宗舖師》中的鬼頭師說道:「每一個人都要有他的主題曲,每一段時間也都要有它的插曲。當聽到那首歌的時候,就可以回到過去。」鬼頭師每次出場時都會響起某首旋律,那是他所認定能夠代表自己的一首歌,而他更認為音樂能夠讓人瞬間聯想起特定回憶片段。這提供了關於「音樂」與「想像」之間一些訊息:在「主題曲」此概念上,人將「對主體的想像與認知」投射於特定的旋律-更詳細來說,則是人透過「想像的過程」讓「旋律」和「主體」產生關聯。在「喚起回憶」面向上,則是讓「特定旋律」與「特定事件」之間產生的關聯。上述將音樂與人、事、物連結的過程裡,涉及了情感波動、圖像、故事、記憶、感知、音訊符碼……,更奠基於人類對於特定旋律會產生類似反應。(可能因文化上有所些微差異,然而對於激昂/低落、大小調之落差與情緒的連結常是類似的,不同處有待其他更詳細的研究。然而我們的確可以發現電影、戲劇作品的配樂可以激起觀眾特定且對應於劇情的情感反應,音樂能夠將作者想傳達的訊息限縮在一定的範圍內讓觀眾去聯想)我認為這樣的現象在生活中十分常見,並提供了觀察想像力的一個切入點。故此次報告我選擇觀察「音樂」和「想像」之間的關聯-人們連結「自己/事件與記憶」與「特定旋律」的過程?
我選擇三個材料來探討:第一個是關於「主題曲」,觀察「音樂」與「主體想像」之間可能可以有怎麼樣的關聯,報導人X在聽了許多古典音樂後,遇見了「自己的主題曲」,認為該旋律可以反映出自己的本質。第二個是關於「聽見音樂腦中產生的畫面」,以迪士尼動畫作品Fantasia 2000為例,該作品以不同首古典音樂為基底,依照音樂的情緒、敘事為其製作顏色豐富、角色故事生動的動畫。第三個則是「為劇情和事件創造適合的配樂」,以紀錄片《電影配樂傳奇》為例,透過對配樂家的訪談,觀察他們如何構思、想像出符合電影畫面的音樂。
近日與身邊的友人X聊天時,他告訴我他有一首代表自己的「主題曲」:蕭邦的第四首敘事曲-Ballade No. 4, Op. 52。過去在電影《宗舖師》中第一次接觸「自己的主題曲」的概念就覺得有趣,沒想到能在生活中遇到,仔細思索「將特定樂曲與己身生命做扣連」一事與「主體想像」的主題相關,我便將他對於音樂和自身的理解紀錄了下來:這首曲子充分地展現他認為自己具有的「生命力」,其中同樣的樂句重複出現,但隨著時間的推進,變得越來越高昂、音符趨繁複,而那被重複的樂句音調掙扎向上,然後落下又爬升,一次又一次,在「糾結、輕微的憂鬱」與「舒張、微小的希望」兩者間來來回回,這樣的音樂感受,讓他覺得就像是生命中常反覆遇到類似的情況、課題,面對並和它纏鬥後看似要圓滿了,卻又峰迴路轉再一次被絆住,但隨著次數的增加,同樣的課題的領域就越發深刻。
據傳Ballade No. 4, Op. 52的靈感是來自於「三兄弟:立陶宛敘事詩」描述立陶宛某族長召喚三子去他國上戰並帶回戰利品的故事。然而,聆聽音樂本身並不容易聯想到此敘事情節,蕭邦也並未將作品附上「曲名」,留給了聽者廣闊的、可自行詮釋與感受的空間。友人X也並未將此故事作為「主體想像」的背景,而是單純的就旋律與節拍創造出的直覺、情緒、客觀上不斷重複的事實去理解樂曲,並與對自身人生體悟的抽象概念做連結。
對於「主體的想像」,課堂以《臉的歷史》中「面具」、「肖像」、「媒體臉」的概念,讓同學思考歷史中人類對於「自我」的理解為何?如何去展現「自我」?「臉的再現」的各種形式對於「人」的理解有什麼樣的限制?而除了圖像的「臉」作為理解主體的媒介外,「音樂」在這裡也成為了一個媒介,從友人X的例子中,凸顯了音樂成為一種具有時間向度(節奏佈局)、使沈浸於氛圍情緒之特性來理解「自我」的一種方式。而且聆聽同樣的音樂,不同人所感受和理解的重點不盡相同,產生什麼樣的聯想(一段故事?或者成為自己的主題曲?)有著十分開闊的想像空間,這在本文第三節有更詳細的說明。
Fantasia2000 為迪士尼在1999年發行的動畫電影,是多個獨立短篇動畫合輯,它的特色是在原有的古典樂曲上量身定做出絢麗繽紛、或抑鬱、或神秘的動畫,凸顯「管弦音樂」與「動畫」兩者巧妙結合構成的魔幻感,企圖將動畫推向一個新的境界。
其中樂曲Pines of Rome是意大利作曲家Ottorino Respighi於1924年完成的四樂章交響樂詩,作品描繪一天中不同時間在羅馬四個地點的松樹。然而迪士尼動畫師卻想到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飛天鯨魚-隨著繽紛輕快的樂曲,夜空中明亮的星星閃爍,照亮北極冰川與極光,鯨魚精力充沛躍出水面,優雅落下水面的同時鑼聲響起如水花聲,而背部噴水時低沈管樂亦同步響起……。故事主角是一隻小鯨魚,跟隨著鯨魚爸媽學著飛越水面在空中飛行,旅途中音樂從新奇雀躍嘎然收束-小鯨魚撞到了冰山,而後他來到了一個神秘的冰洞內,背景旋律轉為輕柔、神秘,越往深處探索音樂漸漸豐富,小鯨魚找到了神秘的光束出口……。在音樂的末段,鯨魚家族邀請了其他的鯨魚們一同歡樂,成群的鯨魚一同躍出水面,然後大家一起隨澎湃的音樂騰空向上-升至雲層中!最後眾鯨魚在波光閃閃的流光中飛起後墜落,完成謝幕……
紀錄片Making of Fantasia 2000: Fantasia Continued的訪談中提及:製作團隊對於音樂的選擇,是找出那些覺得有所觸動、喜歡的樂曲,並認為有故事和畫面可以訴說的。他們認為音樂的感受是十分「個人的」,故每個作品交由不同導演,呈現他們各自對於音樂的特殊見解。回到Pines of Rome,動畫導演Hendel Butoy聽到音樂開頭第一個念頭出現了「向上飛昇的煙火」,因此他認為要找個「會飛的東西」,最後選擇了「鯨魚」。原本其他的劇情的考量:如用企鵝的角度來看鯨魚,或是鯨魚飛天後要返回地面。然而,導演認為「不要用『正確』的態度來思考」,因此選擇了由鯨魚寶寶、飛向天不回家的天馬行空視角。在動畫製作的細節上,導演還認為畫面中上與下的擺動,要與音樂的起伏有對應,明亮與黯淡的色調和音調也要配合……。
然而有些感受與進而產生的想像常是難以言喻的,如訪談中動畫歷史學者John Culhane說道:「你可以記得你在心中感受到了什麼,但是你沒辦法解釋為什麼?」,「人們常問我為什麼是鯨魚?(動畫Pines of Rome)但更好的問題則是:為什麼不是鯨魚?」在此案例中,從「松樹」到「鯨魚」雖頗為跳躍,但無法否認「飛天鯨魚」的動畫和音樂十分契合。我們可以發現音樂與事物之間的「聯想」可能可透過音調與畫面都是上升/下降、情緒吻合,來達成和諧的感覺,然而想像出的「畫面」並不是絕對,而且難以用全然客觀的角度說明「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像」,然而想像就這樣產生了。但此想像產物也不是憑空產生,而是源自於音樂讓人產生的特定觸動、特定聯想。
前兩節觀察人聆聽音樂時產生的聯想,而這一節則從相反的方向切入:如何想像出特定情節該有的音樂?《電影配樂傳奇》是2016的紀錄片,採訪了多位美國電影知名的配樂家,紀錄他們創作電影配樂的過程。配樂對於電影的重要性在《認識電影》清楚的被寫下:奠定整體的精神氣氛、暗示環境與特殊時空、提示將要發生的事、情緒轉換、代表角色個性…..等等。在電影《超人》系列的主角演員的一句話也是很好的證明:「沒有了背景配樂,超人根本飛不起來。」
對於那些電影配樂工作者來說,有人認為那些製作出的音樂必須要能讓自己先感動,有人認為他們在做的工作就是抓住「太虛中的東西」,因為音樂無法被觸摸,卻詭異、奇妙、充滿力量,並有強大的情感表達能力。此外,配樂家Tom Holkenborg說道:「書上說有個大森林,大家都能想像出一片森林,但是每個人的森林會是不一樣的,配樂也是同樣的道理。」對於同樣的電影畫面,不同的作曲者會創作出不一樣的音符旋律。
電影配樂的製作過程,導演會和作曲家事先溝通。導演有時候不知道怎麼把想說的情緒轉為音樂,這時候需要配樂師的幫助,將導演給出的形容詞轉化爲旋律。有配樂師直言:總努力想達到要求,但有時會「腦袋一片空白」,要憑空想出適合的旋律並非一件簡單之事。音樂與影像的配合中,有些導演會希望音樂配合每個鏡頭,而有些則希望音樂是很長的一段,例如以第一顆鏡頭開始設下音樂基調,後在此基礎上開始發揮延伸。
從作曲角度來說,有幾個面向可以調控-樂器、節奏、曲調、音樂的有無-以此來製造不同的感受效果。樂器的選擇-例如電影《美國心玫瑰情》刻意用馬林巴琴演奏配樂,定調了詭譎、失衡的城市生活氛圍。在曲調方面,則會注重「母題」、「主旋律」,讓其重複出現,綁定對於特定角色、人物關係的印象,讓觀眾將畫面與音樂產生綁定的聯想,以便快速的召喚類似情感。此外,更會強調音樂和畫面要搭配得宜,上揚的聲調搭配上升的東西,如《天外奇蹟》飄飄然的音樂與氣球做連結。節奏部分,許多片常利用瘋狂循環、快節奏重拍,來營造緊張、焦慮感。而有配樂家說會看著電影畫面的節奏,來決定配樂的節奏。通常他們總會不斷嘗試各種方法,去創造「覺得對味」的音樂。而上述和效果的選用,也是奠基在對於劇情、導演指示的深度理解,進而才能去發想將上述可運用的技法融入創作。
特定劇情脈絡、畫面張力誕生了特定音樂,這些音樂是由於被放在特定脈絡中被理解因而深刻,例如希區考克電影中的尖銳音樂使得殺人魔的登場變得恐怖幾十倍,讓人相信眼前所見的暴力,然而只是單純聆聽尖銳的音樂卻可能會覺得是「純粹、無意義的噪音」。音樂在特定脈絡被播放,甚至如前面提到主旋律總是在特定時刻響起,這就會造成如電影音樂主管Swan Lemone所說的「永恆的連結」-「當你再次聽到此音樂,你觀看時的經驗就會被喚起。」電影《衝鋒陷陣》慷慨激昂的音樂被拿來在歐巴馬的競選集會時播放,試圖激起在電影裡熱血、光榮的情緒。
電影配樂作曲家在理解影像故事後,利用各種聲音手法,創作出能夠襯托、協助訴說故事的旋律,和影像搭配後構築出一個富特定情感意涵的想像空間。在電影情節目的之限制下,音樂有其發揮的限定範圍,然而卻可以因為作曲者的不同,在每個音符的選擇上有變化和彈性的空間。
結論
在本篇報告中,「音樂想像」發生於「旋律」和「人事物」之間的聯想。而我好奇人們如何去連結「自己/事件與記憶」與「特定旋律」?在「主題曲」中,友人X 著眼於旋律帶給自己的主觀情感、節奏、不斷重複的敘事,在此主體對於人生的抽象理解和外在的音樂旋律產生了共振。而Fantasia2000則示範了動畫家對於古典樂產生的另類聯想,Pines of Rome的動畫導演依靠著開頭的上升的旋律在腦中產生了「飛升」的意象,進而作出了飛天鯨魚的動畫。也讓我們觀察到同樣的音樂可以有如此迥異但卻又十分合理的想像視野,根據音樂本身所產生的聯想空間並不狹小。《電影配樂傳奇》中,音樂不如Fantasia2000作為一切想像力的根源,而是作為特定故事情節背後的情緒推手,音樂在此受到了情節脈絡的限制、但也因此被賦予了的定義,影像和音樂被緊密的結合,創造出「情感與意涵的想像視野」,當音樂在其他地方被播起,相同的情感與意涵就會被召喚,甚至因為挪用到了其他地方,更改或擴充了原本的想像視野。
由於訪談材料並不充足,可惜沒能更深刻的挖掘一個動畫設計師、電影配樂師是如何從無到有構想出畫面、編寫出旋律。然而可以觀察到的是,在這三個類別中,音樂的特性(有節奏、高低音、分為調性)對於想像出的畫面與意境有較為明確的引導,例如「音高的爬升」與「空間的爬升」兩者常被連結再一起,「快節奏」常和「興奮」、「緊張」、「雀躍」、「煩躁」…...連結在一起,反之則與「哀戚」、「神秘」、「懸疑」、「優柔」……關聯,不管是動畫或是電影配樂都會按照這些規律來將視覺與聽覺配合。我推測這和腦部連覺(Synesthesia)反應有關,我們的各種感官的記憶和符碼常會被連結在一起,更與身體記憶有密切關係,例如不同情緒時的身體節奏;尖銳、不和諧的聲音讓人不適。這些經驗會協助我們想像-將類似的事物做連結,包括旋律。這讓我進一步的推想,或許我們能夠和特定的旋律共振出概念、畫面、情緒,源自於過往的生命經驗,「想像力」發生於外部刺激那些和生命記憶共振產生的連結,這有待進一步研究與探討。
關於音樂想像的報告結尾,我在這裡提出一個可能性,或許如「圖像本體論」,「旋律」或「影像和聲音」共構的「情感視野」是否也能成為本體論的一個新方向?-它能召喚特定記憶與感受,使人和外部世界產生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