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期,在一門全校必修課上,有一組同學分享智慧財產權的重要性,講得不錯。同學說:「假如有人把你的聲韻學筆記影印了,發給全班,那你一定會不高興吧。」同學想用印筆記發給全班來論證智慧財產權必須要受尊重,這也沒什麼不對,大家都能理解的,只是我當時不以為然,我相信「知識要公開才有價值」,所以我想:假如我的筆記能對大家有用,大家看了以後準備考試會變得更容易,也對聲韻學更了解了,就是盜印我的筆記送給全班,我都會很高興。聲韻學向來有被說成是咒語學、屠龍學(意即登峰造極、威風八面的屠龍技法,然而世上已無龍可屠),若不是日後晉身學術圈,聲韻學恐怕只有助於中文系學生取得學分。後來整理電腦舊檔案,發現當年的聲韻學筆記還在,於是稍為修訂和合併,就放在網路上公開,或有助於晚輩亦未可知。第一篇「古聲、古韻、古調」是結合了整個上學期至下學期期中考筆記,第二篇「古音學發展史」簡述宋元明清以來的古音學,屬於下學期期末考範圍。是為〈小序〉。
我們可以從古音學的緣起、其發展時所遇到的問題及問題的解決,並古音系統之建構,三大部份來解釋古音學的發展。
古音學之緣起,是因為後人在研究和誦讀古籍時,發現以後世音讀讀古代有韻之文,讀之不合,不能呈現出應有的押韻形態,於是把原有字音改讀他音,這種改讀就是古音學的起源。
由於後世的語音無法完整呈現古代的押韻情況,後世學者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於是提出了許多不同的改讀原則,各家改讀的原則不同,名稱亦各異。徐邈稱「取韻」、沈重稱「協句」,陸德明稱「協韻」,顏師古稱「合韻」,其實都是改讀。改讀的弊病在於各自改讀皆有所不同,而個人改讀又前後矛盾。陸德明又提出古人韻緩,即古人一個韻部是今人的多個韻部,就押韻方式而言,古人可接受不同韻部同時押韻,在陸德明之後,明白韻緩道理的學者不多,故多有改經現象,以改動古書文字求協合,依押韻狀況來改成不同音讀,以配合音韻。改經各家隨己意而改,沒有統一的標準,以致有異音歧義、無法掌握字音的問題。
吳栻《韻補》提出古韻的通轉歸類,分古韻為九大類,並有二百零六韻對照表。吳棫參考了自先秦以來的散文,直至唐宋的押韻材料,這也是吳棫最為人詬病之處,他採集的材料漫無準則,過於冗繁。吳棫之後,有朱熹的叶音說,認為古人作詩時已經有改讀的情況來方便押韻。叶音說是以今律古,強古適今,以致字無定音,音無正字。此後,有宋代項安世、元代戴侗、明代陳第等人提倡古本音說,認為古人並無雜用語音的情況,主張古人自有本音,而時有變改,音有轉移,所以以今讀古便有異音。
就古音系統之建構方面,吳棫沒有意識到古今音的分別,鄭庠則清楚認知到古今音有不同,他是第一位為古韻分別的學者。鄭庠使用合併法,依據《詩經》的押韻處,把韻腳合為一部,又把唐詩韻韻目合併。鄭庠分部時依韻尾形態秩然分開,絲毫不亂,可見鄭庠注意到語音的系統性。鄭庠分出東、支、魚、真、蕭、侵六部,其韻部名稱和順序均依照韻書。鄭庠分部的缺點是使用了唐代的詩韻作參考,不能準確合於先秦。鄭庠的古韻分部雖是創舉,但分部粗疏,仍有出韻。
自明末顧炎武起,古音學的研究開始變得有條理、有系統。鄭庠所分析的材料僅限先秦韻文,至顧炎武,古音研究的材料中加入了形聲字的得聲偏龍、經籍中的假借字和一字多音現象。顧炎武分古韻為十部,在鄭庠的六部基礎上增加了陽、耕、蒸、歌四部。陽、耕、蒸部由東部分出來,歌部則從魚部中獨立。顧炎武在古韻研究中,不把韻書的韻部視為不可割的整體,而是依照個別韻字的彼此關係作分析,打破韻書既定的安排。顧氏分析古韻部時,使用韻書離合的方法。韻書離合分兩種,分別是「齊一變至於魯」和「魯一變至於道」,也就是由詩韻回溯到唐韻,再由唐韻回溯古音樣貌。韻書離合實際操作是先根據某韻的押韻情形,分韻部為某之炐,是謂離;再以其性質、押韻情形,得聲偏旁來把好幾個韻部的某之半結合成古韻部,是謂合。在入聲問題上,顧炎武從材料中找到大量陰聲與入聲同時押韻的證據,於是顧氏改變韻書陽聲配入聲的安排,主張陰聲配入聲,使陰聲有完整的平上去入,顧氏不但把入聲視為聲調之一,更誤把歌部視為陽聲。歌部本是無入的陰聲,在顧氏的古韻系統裡,歌部仍然沒有搭配入聲。
江永分古韻十三部,是繼承顧氏所分的十部,加上真、元分部,侵、談分部和尤部獨立。另外又分出入聲八部,分開討論。雖說分開討論,最終卻沒有討論,仍然把入聲當作聲調。江永的古音系統是透過材料分析和音值判斷而建構的,其中,真、元分部、侵、談分部便是透過音值判斷而有的創見。由於真、侵口斂而聲細,元、談口侈而聲洪,因此江永把元、談獨立。可是,江永過份相信自己的審音能力,先將侯、幽、尤從魚、蕭部拆分出來,然後把侯、幽、尤合併為尤部。拆分的動作正確,但合併卻是錯誤。江永又留意到前人分別有陰聲配入聲和陽聲配入聲的說法,但江永提出數韻同一入,認為入聲可以同時配搭陰聲和陽聲,開創對入聲的新理解。
段玉裁分古韻十七部,乃是繼承江永十三部後,將支、脂、之分成三部,真、諒分成兩部,以及侯部獨立。段氏考古工夫精到,從後世音讀很相近的情況下仍然可以區分支、脂、之三部和真、諒二部。段氏又糾正江永誤把侯、幽、尤三部合併的過失,將侯部獨立。段玉裁考古工夫精到,注意到韻部和韻部之間的親疏關係,因此在段氏的古韻系統中分出六類十七部。類,代表其遠近關係,第一類與第二、六類最近,與第三、五類次近,與第四類最遠。由於要顧及類的遠近關係,所以韻部不可能依照韻書排列。段氏是第一位改變韻部次序的學者。段氏又提出古本音古合韻說,用以解釋先秦韻文的押韻現象。古本音即古與今音異,古與古同韻部而押韻。古今韻即古與古異部,強調古代容許不同韻部的押韻。段氏另一重要貢獻為其十十七部諧聲表,可以作為聲義同源材料的直接證據。段氏的缺失是分部不足,且把入聲當作聲調,放在入聲韻部,當入聲字與陽聲字押韻時,則視為出韻。
王力把清代的古音學者分為考古派和審音派,審音派學者必須具備入聲獨立於平上去的意識,注意到入聲乃是韻尾性質,而非聲調。戴震是第一位劃分為審音派的學者,他把古韻分為九類二十五部,每類同時具有陰陽入的韻部,二十五部之中有獨立分出九個入聲韻部。戴震全以零聲母字作為韻部名稱,並不依照韻書,反映出其審音思維,可見戴震知道聲母會影響對韻的判斷。韻部分陰陽,其實是自戴震所創,他把「下收於喉而不上揚於鼻」叫做陰聲,把「上出於鼻」的叫做陽聲,入聲介乎陰陽之間,是陰陽相配的樞紐。戴震對於古韻的押韻有正轉三種和旁轉一種,正轉是「轉而不出其類」,即段氏古本音;「聯貫遞轉」和「相配互轉」,即段氏古合韻。旁轉指的是正轉所不能解釋的押韻狀況。戴震有兩大缺失。第一,戴震改變韻部名稱,使後人對照不易。第二,戴震受其古音系統的結構限制,故提出九個陽聲韻部配九個入聲韻部,卻誤把陰聲的歌部當作陽聲,入聲的祭部當作陰聲。
孔廣森分古韻十八部,在段氏的基礎上加入東、冬分部,合部獨立和真、諒合部。孔氏提出陰陽對轉說,即一個陽聲必有相對之陰聲,陽聲陰聲的定義由戴震所創,至孔廣森確定其名稱。孔氏又提出通韻說,指同聲鄰類押韻,隔類押韻,也就是後人所說的旁轉。孔氏將東、冬分部,可見其考古工夫精到,但他將入聲視為聲調,沒有把入聲獨立,而入聲的合部則誤判為陰聲。孔氏的古韻十八部並不包括段氏所分的諒部,這是孔氏古韻系統的不足。
王念孫早期分古韻二十一部,晚期分二十二部,在段氏的基礎上加上至、祭、盍部並孔氏的合部。王念孫考古工夫精到,至、祭、盍部獨立全是倚賴材料中找出入聲韻部。王念孫沒有像戴震、孔廣森等人的韻部結構限制,以致在晚年可以接受東、冬分部。王念孫的缺失是早年不接受合韻,另外王氏僅從材料分辨入聲,沒有以審音角度分析,故其分部亦不完整。
江有誥分韻部為二十一部,在江永十三部的基礎上增加脂、之、諒、侯、冬、合、祭、盍八部。江有誥的古韻次第以圓形排列,周而復始,相通若環。江有誥另有通韻、合韻、借韻之說,惟一缺失是仍將入聲當作聲調,沒有獨立分出入聲。
章太炎分古韻部為二十三部,比王念孫多出隊部,章太炎是考古派的集大成者,考古派到章太炎時,已是走到盡頭,單憑材料已經無法再分出韻部。章太炎將入聲分作兩類,各自為陰之入和陽之入,卻又清楚知道入聲是韻尾問題。章太炎是第一位由語言學觀點分析陽聲陰聲的學者,他指出陽聲為收鼻音,且分為撮脣、上舌、獨發三種,而陰聲則為非收鼻音。章太炎在處理入聲問題時存在矛盾,既知入聲是韻尾問題,卻又將入聲分陰陽,把舌根入聲當聲調。章太炎作成均圖以解釋韻部的陰陽、正轉和旁轉。正轉之中又分五轉,一是近轉,指數部同居,發音相近的字詞一起押韻;二是旁轉,指相鄰韻部押韻;三是次旁轉,指相隔韻部押韻;四是對轉,指陰陽聲相對的押韻;五是旁對轉,即主要元音相近、韻尾不同的押韻。旁轉則是指無法用正轉解釋的押韻。成均圖表明前人所分韻的遠近關係,因此章太炎是考古派之集大成者。
黃季剛早期分古韻為二十八部,是繼承章太炎的二十三部,增加戴震所分的錫、鐸、屋、沃、德五個入聲韻部,晚年再加上談、添分部和盍、怗分部而成三十部。因此,黃季剛可說是集合考古派和審音派研究成果的學者。黃氏更在研究材料上有所創新,因其提出聲音有正聲變聲,韻亦有正韻變韻,並連結韻圖的正變洪細,以中古音考證上古音,資料豐富,且照顧到語音的發展脈絡和演變規律。黃氏認為上古只有平、入二聲,並糾正戴震在分部中誤將祭部當作去聲的缺失,重新把祭、泰、夬、廢歸到入聲。
陳新雄總結前人的研究成果,採用王力的脂、微分部和黃永鎮的覺部,成為古韻三十二部。惟其分部仍未完整,尚有一個陽聲韻部未找出來。以上為古音學發展之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