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Netflix上架了喬登皮爾的第三部電影《不》(Nope),既然是喬登皮爾,可以想見作品裡精心放置了許多細節彩蛋、各種隱喻,用以諷刺時事或串連劇情。這部2022年的電影上映後引起不少討論,尤其在自媒體興起的當代,我們很輕易就可以上網查到不同角度的影評分析、七大彩蛋挖掘、三大隱喻說明等等。而在兩年後的今天,關於這部電影還有什麼值得討論的地方?難免讓人覺得難以切入去提出新鮮事。但如果回歸到本片最大亮點:人類如何面對不可名狀的生命。或許可以藉由對當代媒體的思考,來凸顯攝獵恐怖生物時夾雜的機會主義心態以及當下面對肉體破壞恐懼所產生的拒絕,Nope。
我們在當代資本主義世界中不僅僅把生命異化成商品,隨自媒體興起,流量創造財富和地位,我們更進一步將個人所佔有的商品異化成供大眾隨時取用的影像。我們致力於讓手中上傳的影像成為Spectacle,使在無數影像中得以被注意,即使短暫,也想擁有見證並成為歷史的書寫者。
生命如何被異化成商品,我們可以從「馴化」來看。在片中Spectacle現身之前,電影鋪陳了許多人與動物互動的情節,像是黑猩猩Gordy、馬Ghost、Cloverfield和Luck,甚至以牠們的名字來分段,可以想見其隱喻之重要性。在劇情中這些動物都是被馴化、可與人共處的,透過馴化,人類抹去牠們生命的部分特質,使之成為賺錢的商品。但是我們也看到,牠們終究是無法完全異化的生命,偶時表現為超出人類控制的,如Ghost占地盤嘶叫、Lucky在片場後踢、Cloverfield衝出柵欄,以及黑猩猩Gordy的攻擊事件。而片中的Spectacle,也是人類嘗試馴化的對象,也就是說,這個Spectacle其實是生命,但甚至在最一開始僅僅被當作一種現象來存在(UAP,中文翻作不明異常現象)。
法國哲學家德博(Guy Louis Debord)將馬克思在《資本論》的句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財富,是透過商品的龐大累積而出現的」,改寫為「現代生產條件占統治地位的所有社會活動,是透過奇觀的龐大累積而出現的」(來源)。生產過剩的影像,成為當代控制社會的資本,馴化的動物不僅要成為商品,更要成為影像。於是生命被再一次剝削,異化為更單一、靜止、扁平、無生命力的影像,例如Lukcy在片場不能動、要靜止,才能拍成影像。原先為個人佔據的商品,在再一次異化後變成可供大眾反覆取用的資源。
眾多影像競爭成為吸引人觀看的Spectacle,又或者應該說是影像企圖成為Spectacle的載體,競爭歷史的見證和存在的證明。不明生物若化作影像,顯然有資格成為Spectacle,上知名電視節目、讓人賺大錢,然而一旦錯過這個機會,很快就會像Jean Jacket一樣被別人奪走。於是人們嘗試馴化這個不明生物,首先是自詡為天選之人的朱佩(黑猩猩Gordy攻擊事件倖存下來的童星),但以付出生命告終;接著是兄妹倆嘗試引誘拍攝,雖然就結果而言是成功的,卻也面對極大的生命威脅和恐懼。或許是前者的自傲把對方視為完全可掌握的,以及後者首先將對方視為生命去互動,心態上的差異導致兩方截然不同的結果。
生命無法被完全異化和馴化、無法被完全同化為商品和影像,乃至於Spectacle。導演把我們放到一個極端不可名狀、無法掌握的巨大生命面前,去感受肉體破壞的恐懼,並且看到面對此一現實時,人類如何以Nope去無效地拒絕。
既然我們對生命本身無法脫去的陰性特質感到恐懼,只願承認那些清晰、扁平、靜止、可捉摸、可視化的帶有陽性特質的東西,那麼這些東西便能輕而易舉地被當作歷史唯一的見證。但是這樣的見證這終將因內部矛盾而導致失敗,在影像作為人與人中介的當代,當我們馴化Spectacle後,自己也將成為Spectacle(八卦記者找上門、樂園門口出現許多記者),並且意識到個人生命無法異化的部分。
我必將可憎汙穢之物拋在你身上,辱沒你,為眾目所觀
(I will pelt you with filth, I will treat you with contempt and make you a spectacle.)--《聖經》那鴻書3:6
這或許是Spectacle的反噬,讓我們親自體驗身體的陰性特質,進而反過來思考扁平化的影像的真實性。
兄妹倆得以倖存是因為拒絕和生物對視,但有沒有可能在對視中保存性命?關於對視和拒絕,電影透露出積極意涵,例如兄妹倆最後逃難的筆劃,或是Gordy與小朱之間的默契,我看著你、你看著我,我們也就保存了彼此立體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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