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求超越的可能 ｜ 從「公主之死」談北魏時期鮮卑漢化的兩性衝突 （中）

一般來說，公主是帝制國家中最受呵護的女性，然而，在一個必須靠著聯姻關係，來維持某種政治利益的皇族中，不論皇帝和女兒的感情如何。公主在婚姻選擇上多半是身不由己。對一個「自主意識」很高的女性而言，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然而，從「人是政治的動物」這種角度而言，除非公主選擇出家或者皇帝大權穩穩在握，可以獨斷獨行，不然沒有自主生活能力的公主，多半還是得接受宮廷的安排，為皇室穩定政治的結盟力。

「公主之死」的女主角蘭陵長公主似乎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被迫回到對「生孩子」很有興趣的駙馬劉輝身邊。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劉輝想要有自己的孩子，而蘭陵長公主卻似乎一直未能懷孕。在儒家傳統看來，劉輝另外找個「婢女」幫他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其實也是很「合禮」的事。

當然，這並不是說，儒家的男子在妻子一直都沒有生育男丁的情況下，就一定得休妻另娶。禮教與法律並不同，法律有強制性，而禮教只是一種規則。（現在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任教的）比較哲學學者李晨陽就曾以「文化的語法」（cultural grammar）比喻儒教的禮法。

我們日常說話一定要遵守語法嗎？ 大致上是的。不然，可能會有很多誤會。所幸，這種語法上的誤會，會經由日常生活慢慢交流中，慢慢校正過來，漸趨一致。

當然，如果有了共識，就可以擬定新的規章，開始新的交流。

關於蘭陵長公主和劉輝之間的爭執，因為處於「沒有共識」的情況，所以很難以「禮法」論之。

想要有所突破，就得有像「李白」一樣的天才型詩人出面展演 ——李白寫出來的詩很多都不照格律，但朗讀起來又比很多按照格律寫出來的律詩要出色多了，甚至連寫詩恪遵格律的杜甫都稱其「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可見得總有人能走在時代的先端，寫出不合語法的精彩作品。

所以，蘭陵長公主想要找到生命的出路，非得有一點「破格」的想法。

我們不該忘記的是，李白做詩雖不守格律，但他其實是很懂「格律」的，想在漢族人間作出「違禮」又「精彩」的事，還是得先懂得儒教的禮。

當然，一般漢人對於漢族的禮，就像漢語的語法，是透過潛移默化學來的 ; 至於像蘭陵長公主這樣的鮮卑公主，就得從「禮記」中去學習了。

「禮記」這本書收集的主要是孔子學生和戰國時期儒家學者解說禮經和禮學的文章，若是要直接請公主研讀，一來正在氣頭上的公主聽不下去，二來大多讀者也會覺得枯燥。

所以，我們還是得想辦法講個故事給公主聽，讓她理解漢族的女子為何可以接受「妻妾制」。這時候，「孟子」就成為很好的參考書籍，而其中最適合拿來講給公主聽的自然就是孟子中所說的「齊人故事」了。

這個故事因為在金庸小說中也曾被第一女主角黃蓉提出過，因此現代讀者應該還有不少人聽過，但也有很多人因此將解讀的方向往「一個靠乞討為生的男子為何會有一妻一妾」推導。

這個疑問背後隱藏的邏輯自然是「有錢的男人才養得起妾」。

這種推論大致沒錯，可是在儒家早期的人物中，孟子算是一個很特別的人物，別的人都愛講通例，但孟子偏偏是一個喜歡講特例的人，所以，我們一定要和蘭陵長公主解釋一下為什麼孟子會講這個「齊人的故事」。

當然，要解讀這個故事的方式有很多種，比如說：

第一，是這靠乞討為生的男人真能騙，居然可以在外騙吃騙喝這麼久，而依舊令妻妾以為他在外真的混得很好。這裡暗示的可能是，這位齊人的夫妻關係原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而非情感基礎上的。

第二，在這個齊人家庭中，妻與妾是同盟關係，而夫是獨自在外奮鬥的。這顯示，兩個女人是可以共有一個丈夫而且和平相處的。只是，一旦這兩個女人決定共同聯手對付一個男人時，那麼這個男人不但沒法享福，以後還有得罪受。

第三，這位齊人的妻妾其實相當有見識，覺得一個家的男人靠乞食維生，雖然可以溫飽，但終非長久之計。所以，她們最終還是會不管這個自己吃飽就好的男人，另謀生路。

相信蘭陵長公主聽到這般解說，一定有所領悟，但是，靜下心來思考的長公主轉念一想：「不對，劉輝似乎很喜歡漢人女子，而自己畢竟不是漢族，不了解漢族這些莫名奇妙的規矩，最後說不定會被漢族女子反將一軍。」

打定主意之後，蘭陵長公主找了自己的女伴商量：「我想離婚，做回一個獨立自主的女人。」

「這可不成。」女伴說：「你已經懷了劉輝的孩子，劉輝不會輕易讓你離開的。」

「為什麼？」蘭陵長公主說：「這也是我的孩子。我不想讓他在劉輝的身邊長大了！更何況，劉輝已經又和其他的漢人女子有孩子了。」

「這也對。」女伴說：「你和他離婚，讓他沒錢養外頭的孩子，也算是給他一個教訓。」

「就這麼辦。」公主下定了決心，她覺得她已找到教訓駙馬最好的辦法。

然後，她又想，既然要離婚，就要斷得乾淨一點。她得想辦法讓所有人都不要再勸她和駙馬復合了。

於是，她回到自己的府第，等駙馬劉輝回家，要讓他知道「被背叛」的滋味是什麼。

不過，因為她還是很想要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努力保持平靜地躺在床上，希望對胎兒的負面影響能夠降至最低。

不久後，駙馬劉輝從外面回來了，看見公主正在休息，他也放輕了腳步，希望公主能夠好好安胎。

「你回來了？」公主其實並沒有睡著。

「我去找婢女替你熬碗湯，補補身子吧！」駙馬努力想要做個好父親。

「不用了。」公主冷冷地說：「我肚子裡的不是你的孩子。」

「你說什麼？」劉輝難以置信。

「你可以在外頭與人生孩子。我為什麼不能？」公主回嘴。

「你這個賤人！」駙馬突然失去了控制力，於是把公主推倒床下，又用腳踩她的肚子。

公主因此流產，闖了禍的劉輝也因此畏罪潛逃。朝廷隨即懸賞捉拿劉輝，並宣布懸賞的額度和捉拿大逆不道的額度一樣。

公主想要追求新人生的願望終於還是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