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四點五十五分
瓊已經設法踮著腳尖蹲了好一陣子,她光腳,屈膝,裙子不時拂過沙土。
但此刻她的大腿實在沒力了,便用一隻手撐地,坐到沙地上。
有個東西刺著她的髖骨處,她把手探到腿下,摸出一支不比手指長的小塑膠矛──沒什麼好驚訝的,因為她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一些小小的武器。
「這是你掉的矛嗎?」她問,「還是這是權杖?」
林肯沒回話,但已經從她攤開的手上拿走那根塑膠棒。他顯然一直在等著坐到她腿上──他往後退,舒服地歇在她腿上,而身上乾淨得連一粒沙子也沒有。這孩子很有潔癖;像手指畫那種東西他從來不喜歡。
「媽咪,妳想不想要一個鼻子?」林肯開口問。
「我有鼻子呀。」她回答。
「那妳想要再多一個鼻子嗎?」
「多一個當然好啊。」
他那頭深色的鬈髮早該修剪了,這會兒他將頭髮從額前撥開,而片片樹葉在頭髮後面飄然落下。上方由粗糙圓木支撐的木造屋頂投下陰影,將他倆完全遮蔭,然而在外頭,陽光和陰影交織灑落在灰色礫石上,隨著風吹枝葉而晃動。
「那你要去哪裡找多的鼻子來?」她問。
「賣鼻子的店啊。」
她笑出聲,並再度用雙手撐住身體,沙土沾黏的感覺就只能忍了。她彈掉指縫間幾粒微濕的沙子。這「恐龍探索坑」終年不見陽光,向來濕冷,不過即便裙子沾了沙,毛衣黏上幾片葉子,這裡或許是整個動物園裡她最愛的地方──離開了主要步道,過了旋轉木馬、可愛動物區和雞舍,深入草木茂盛、只標為「森林區」的區域。此地狹窄的碎石子步道兩旁主要只有樹木和岩石,偶爾點綴幾隻寂寞的動物:一頭禿鷲不知怎的,竟與一輛鏽壞的敞篷小貨車關在同一個圍欄裡;一隻鴞怒視著懸掛的耐咬玩具;還有幾隻野生火雞始終坐著、不動如山,她不確定牠們究竟有沒有腳。她想像某個殘酷獵人的惡趣,某條串滿火雞腳的汗濕項鍊。
母子倆周圍的沙地上散落許多小小的、塑膠材質的英雄和反派角色──有索爾和洛基、美國隊長、綠光戰警和鋼鐵人,這幾年真是超級英雄當道。假的恐龍骨骼埋藏在兩人下方的沙坑中──某隻絕種動物的脊椎骨從他們身後的沙地伸出來,而旁邊有一整桶磨損不堪的畫筆,是用來刷沙子用的。以前她和林肯會來這裡挖恐龍骨頭,在他還是三歲小童的時期,但現在他才剛過四歲生日兩個月,已經從那個小考古學家脫胎換骨過好幾輪了。
恐龍坑現在成了「沉默之島」,就是用來囚禁洛基(索爾那位騙子老弟)的監牢,當林肯沒問多一個鼻子那類問題時,這裡便迴盪著史詩戰場的各種聲響;索爾正要洛基承認他創造了一隻火魔。
林肯把身體前傾,他的史詩再度開演。
「卑鄙的惡棍咯咯大笑,」林肯描述著劇情,「但然後索爾想到了一個點子!」
他都說這些是他的故事,而如果她讓他一直說下去,這些故事可以持續好幾個小時。她比較喜歡那些他自己編角色的故事,好比他創造了一個叫「馬人」的壞蛋,會把人變成馬,而他的剋星叫「馬馮」,他可以把那些馬再變回人。真是個惡性循環。
瓊仍意識到林肯在變換聲調、讓各個角色大展本事,但同時她的思緒也舒服地飄移。這些步道在上午總擠滿了嬰兒車和穿著瑜伽褲的媽媽,但傍晚時遊客多已散去。她接林肯下課後,有時便帶他來這裡──他們會輪流到動物園、圖書館、公園和科學博物館。她總盡量把他引導到這個林子裡來。這裡有蟋蟀,或某種叫聲像蟋蟀的生物,而林鳥啁啾,樹葉沙沙作響,此外別無人聲,只有林肯喊著那些對白。他已經將那一大套超級英雄語言內化,能不假思索地改編搬演。
「他腰帶上有一個祕密武器!」
「他的邪惡計畫失敗!」
他興奮得發顫,從腳尖到肥嫩的小拳頭,全身上下每個部位都在顫抖;索爾往空中一飛,林肯也跳起來。她想知道他愛的是邪不勝正的道理或只是刺激的打鬥呢,她也在想何時該開始讓他明白,在善與惡之間還有一塊灰色地帶,而多數人都落在那裡,但他是這樣快樂,她不願讓事情變得複雜。
「媽咪,妳知道索爾揍他之後,」他問,「發生了什麼事嗎?」
「什麼事?」她問。
她已經嫻熟這門藝術,能用一半的心思聆聽,另一半心思則迴旋翻轉。
「洛基其實一直在控制索爾的心靈,索爾打這一拳,他的能力就沒了!」
「哇,」她接話,「那然後呢?」
「索爾就反敗為勝啦!」
他繼續說下去──「可是夥伴們,又有一個新的壞蛋來了!」她將腳趾捲起又伸直,腦中想著事情。
附近某處有隻啄木鳥在敲敲打打,將她的思緒拉回此時此地。她注意到林肯手上的那顆疣變大了,看上去像海葵似的。碎石子路上晃動的光影很美,而林肯正模仿著反派的奸笑,她突然意識到,這些有林木環繞、有兒子沉沉壓在她腿上的午後時光,也近乎令人萬分欣喜了。
突然,索爾掉到她腳邊,他那顆塑膠頭就倒在她的腳趾上。
「媽咪──」
「什麼事?」
「為什麼索爾在電影裡沒戴頭盔?」
「可能戴頭盔會看不清楚吧。」
「可是他不想保護他的頭嗎?」
「我想他可能有時候戴、有時候沒戴吧,看心情。」
「我覺得他應該要一直戴著,」林肯說,「作戰不戴頭盔很危險。那妳覺得為什麼美國隊長只戴頭罩啊?那樣不是沒什麼保護效果嗎?」
保羅覺得這種超級英雄的話題很無聊──她老公比較想聊美式足球的陣式和美國職籃的選手陣容;但瓊倒不介意。她從前也迷過「神力女超人」,還有「超級朋友」,還有「綠巨人浩克」。她曾問過舅舅:如果超人和浩克對打,誰會贏?舅舅回答:呃,超人快要輸的時候可以飛走啊。當時她覺得這回答真是聰明至極。
「美國隊長有盾牌啊,」她回答林肯,「他用盾牌保護自己。」
「如果來不及擋住頭怎麼辦?」
「他動作很快。」
「嗯……」他仍未被說服。
「你知道嗎,你說的沒錯,」她說,因為事實如此,「他真的應該要戴頭盔。」
恐龍坑後方的壁面是某種人造石,米色的岩石往前突出,而有隻小動物在岩石後方鑽動,她希望不是老鼠。她想像那是隻松鼠,但仍刻意不轉頭去看。
她打開皮包,看了一下手機。「我們差不多再五分鐘就要往大門移動囉。」
一如往常,每當她說不能再玩的時候,林肯總是一副她沒說話的樣子。
「末日博士一直都戴著面具嗎?」他問。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她問。
「聽到了。」
「我說什麼?」
「說我們要走了。」
「嗯。」她說。「對,末日博士一直戴著面具,因為他臉上有傷疤。」
「傷疤?」
「對,他做實驗受傷留下的疤。」
「為什麼有傷疤就要戴面具?」
「因為他想遮住那些疤,」她回答,「他覺得疤很醜。」
「他為什麼覺得傷疤很醜?」
她看著一片鮮橘色的樹葉飄落地上。「這個嘛,有疤就會跟別人看起來不一樣,」她解釋,「有時候大家不希望看起來跟別人不一樣。」
「我不覺得傷疤醜。」
他說話的同時,一道刺耳的巨響傳遍樹林,兩道爆裂聲,接著又傳來幾聲。砰砰砰,像氣球破掉,或是煙火。她努力想像動物園裡的人做什麼事會發出像小型爆炸的聲響,會是萬聖節慶祝活動嗎?園裡已經掛滿燈飾──「森林區」這裡沒有,但比較有人氣的路線上都有,所以或許是哪個變壓器爆炸了?還是在施工呢?是手持鑽孔機嗎?
又是轟的一聲。又一聲。然後又一聲。太響了,不像氣球,間隔也太長,不像鑽孔機。
鳥都安靜下來,只有樹葉依然紛飛。
【未完待續】
「猶如子彈穿骨的戰慄閱讀體驗」
全黑的夜間動物園,小說與現實同步的三小時又十分鐘
殘酷暗夜裡,唯有她的愛能倖存
她唯一的活命機會,就是編織一個極具說服力的故事,讓四歲稚子相信周圍的槍聲,都是幻想世界裡,超級英雄對戰的炮火。
【作者簡介】
琴.菲莉普絲 Gin Phillips
生長於美國阿拉巴馬州,是礦工的後代。大學時代即立志創作,目前擔任雜誌自由撰稿人。受到家族傳統職業的影響,菲莉普絲對於生命的殘酷有極為深刻的體會。她筆下故事往往突顯嚴苛環境下,人性展現出的寬厚與光輝,對照著外在殘酷的世界,彰顯角色鮮活的個性。她曾獲得邦諾書店「發現新人獎」,因獨創性與絕美文筆而受到極大關注。《殘酷迷藏》是她成為人母以後受到五歲稚子啟發,不得不寫下的故事,極具情緒感染力,在20多國出版,並由華納兄弟影業搶下電影改編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