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一篇
文章裡提到,我將小孩在使用3C設備的狀態,大致可以分成三種類型:抗拒型、創造型及逃避型。
這篇文章我想報告我們現場裡轉換狀態的例子。
從「抗拒狀態」到「創造狀態」
D剛來的時候顯得十分緊繃。
在沒有明確管制的時間裡,他完全沒辦法放下平板。當他正在使用平板時,跟他講話也幾乎是聽不見(或者不想理會,這我們分不出來)。如果你強制他放下平板,強行想要開啟談話的話,他會表現出一副挨罵的樣子,我時常沒辦法分辨他是不是真的理解我表達的意思,因為他要不是沉默,就是一副「你講完了沒我可以走了嗎」的樣子。
有時他甚至會要哭出來的樣子。
面對這種情況,我會在心裡嘆氣,想說「欸你這是哪齣」。但我也知道,這孩子把我投射成其他的「大人」──未必是哪個明確的大人,而是「大人」這個屬性。
我有時會想起另一個孩子S,他會在我想要跟他講話的時候開啟防衛嗆人模式,我得要很誇張地對他喊說:「欸欸你冷靜一下,我是誰?我是盧駿逸,我不是來強迫你的,回神啊!」簡直像是招魂一樣,把他的魂魄召回來。
大人放下控制,小孩放下3C
面對不同類型的「失魂」的孩子,招魂的「咒語」也不太一樣。於是在D每次顯得一臉委屈或無感時,我反覆施念的招魂咒語是「我不是來罵人的,也不是來要叫你幹什麼,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現在的狀態是如何。」
在教育現場,我們反覆進行這樣的招魂儀式,一邊試著讓孩子相信我們想要建立的關係,是合作式的關係,我們是「來協助他達成想做的事」的大人,而不是來控制他、要他滿足我們期望的。
我們也建議爸媽,除了試著放掉對小孩使用3C設備的管制之外,也試著放開其他因焦慮而生的管控,同時也減少孩子們日常受到壓迫的那些空間與時間,將多出來的時間,由精心安排的「自由」來填補。我們要增加一些時間,讓D可以做出許多關於自身的決定,並且讓準備好的大人們陪著D一起承擔決定的結果。
我們安排了一天的自由日,讓D在自由日裡舒展自己,練習做決定與面對。在這天裡,他可以帶平板來,大人不會禁止他。在這天裡,他會有機會練習決定行程、看地圖、帶路。
隨著看平板的「報復性需求」漸漸降低,風景和與他人的互動的吸引力,就有了超越電子螢幕的可能性。
漸漸地,他從逃避看地圖,到願意練習看看地圖。從每次問他要去哪都回答「不知道」,到可以事先決定地點,甚至在其他小孩負責決定地點時,提出一些建議。
至於3C,則是從不(能)放下,到「無聊」的時候會拿出來,再到幾乎不拿出來。D終於可以從電子螢幕上抬頭,看到外面的人與事物,也因此長出了各種能力。
現在,他在其他的時候也不再那麼想要使用平板。他會去看其他人在幹嘛,去跟別人聊天說笑話,發起一些遊戲或話題。或者一個人拿出紙來,打開平板找到一個喜歡的圖案,模仿著畫上一兩個小時。
突發實驗:讓人自由的規則
根據陪伴D的經驗,現在我們用同樣的思維,去陪伴現場裡另外三個在抗拒狀態裡的孩子。他們分別是是T(小一)、W(小三),以及狀態比較不那麼明確的P(小三)。
P之前看起來有脫離抗拒狀態一陣子,但最近出於某些原因似乎壓力比較大,所以又有一點依賴的傾向。所以我認為P似乎也不能簡單歸在抗拒類裡,其實有一點是在釋放壓力。
前幾天我到現場時,突然覺得好像可以嘗試往前跨一大步。在教育現場有時就有這種莫名其妙的直覺。然後我就衝了。
我一進去就宣布:今天這裡不准打電動跟看影片(後來修正成12-2點可以)。不接受這個條件的人,「儘管回家打。你在家也可以打,幹嘛要付錢來這裡打?」
我認為規則有兩種。一種規則讓人自由;當規則的目的或意義是被規定的人也認同的,那麼就可能去協助被規定的人做到自己想做到的事。這樣的規則就比較不會遭致反抗。至於另外一種純粹源自於單方面期望或控制的規則,在教育上時常是一點好處都沒有。
所以在進行這個臨時起意的嘗試時,我有兩個擔心,一是有些小孩是打抗拒的,這樣的規定會不會讓他更抗拒?另一個擔心,是規定終究是上對下的控制,小孩如果不理解或不接受規定的目的或意義,抵抗遲早還是會發生。
於是我做得非常小心翼翼。
不過W答應得很乾脆。我分不太出來他是直接服從還是覺得這樣也不錯,但過程中他似乎沒有要偷玩的意思。至於T在聽懂我的意思後,我一瞬間其實很怕他會選擇要回家,所以有點後悔這麼臨時起意。但沒想到T選擇要留下來(心裡偷偷灑花),於是在這場動機競賽裡,環境裡其他刺激的吸引力,第一次在D的心裡超越了電子螢幕。
不過,這終究是個規定,而且「不能玩電動看影片」這個規則其實有很多模糊空間。像是有個孩子在寫電玩程式,看影片找靈感行不行?另一個玩《鬥陣特攻》這個遊戲,相對於大多數的手機遊戲,這種規則更為複雜、需要團隊合作的遊戲,對年紀更小的孩子其實很有啟發,這樣行不行?還有在研究RPG,看影片蒐集資料,行不行?
結果小孩就一直跑來問我「我可以做那個嗎?」「我可以玩這個嗎?」有的孩子是真的想要知道我的意見,有的就是想鑽個漏洞。
但我之所以這樣規定,根本上的目標,是希望孩子們可以在這少有的聚會時間裡,去看看其他人在幹嘛、做一些在家裡很難做到的事。這樣的目標,應該有機會透過對規則的討論與互動逐漸傳達出來,取得孩子們的認同,最終形成一種這個教育現場的文化吧。
我樂觀地這麼想。但也有可能,最後我會發現小孩們其實根本就不瞭解或不認同我想透過這個規則去形塑的文化,而招致小孩很大的抵抗,只好放棄這個臨時起意的嘗試。
後來大小孩們一起走去附近的廟玩遊戲,從廟走回來的時候,我跟T一起走。我問T:「今天放下平板,做了很多事,你有覺得比之前一直打電動更開心嗎?」
他說:「有。」
從「逃避狀態」到「創造狀態」
跟前面提到的幾個孩子不同,L是小五的大孩子,他們家已經放鬆3C管制很久了,小孩已經不太有報復性使用手機的情形。
但他使用手機的情況卻非常長,曾經達到每天平均6小時以上。假如扣掉那些不能使用手機的時間,像是上課或戶外活動之類的,他在能使用手機的時間裡,幾乎就完全都在使用手機。
「神不在」的逃避狀態
我們進行過許多次關於他狀態的談話,我們都同意,他習慣性使用手機的狀態,是一種「神不在」的情形。我們後來將這種狀態稱為「在月球」,而有意識的情況,是「在地球」。
「神不在」的狀態不是只有在使用手機時。在我們要談論複雜的話題時,他會恍神。在進行複雜的工藝操作時,他會突然停下來恍神,回神的時候,會忘記自己做到哪裡。
我們察覺到這個狀態很久了,他開始試著去覺察跟掌控這個狀態。從我提醒他時,他會立刻回神,到他漸漸自己能夠轉換狀態。有一次我在跟他談話時,他突然間兩眼無神,我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就已經回神:「等等,我剛才恍神了,你再說一次。」
這個情況在最近有了更進一步的變化。他在工藝課時放下手機,恍神的狀況竟然就大幅減少。但從他的反應看來,要保持「在場」的意識需要極大的力量,他在持續一陣子之後,總是會喊著「我不行了,我要回月球去了」。
在討論課裡,他過去坐在課堂上發呆的情況也不復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開著筆電聚精會神做紀錄的學霸樣。
奇妙的是,我跟其他的教育者都覺得他連面相都變了,有一種我稱之為智慧光芒之類的加成。
回神,也許一切只是累積
也是在從土地公廟回基地的路上,我問他,我們之前做了那麼多的努力,但改變幅度那麼小;但近日有了這麼巨大的轉變,我們卻沒有特別做什麼啊。我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有這樣的變化,有發生什麼決定性的事件嗎。他說他也不知道。
我說:「我有一個假設。」
L:「說來聽聽。」
我:「可能是我們之前做的事情逐漸累積起來,超過了某個門檻,於是突然間就有了大的變化。」
L:「也是有可能。」
回到基地,他拿出手機:「欸,你再跟我說一次,我如果要報名那個志工,申請文件上要寫哪些項目?」
我一邊說,一邊看著他使用手機上的記事APP,流利地記下事項。
雖然覺得自己好像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還是覺得,一切都好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