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患身心疾病,該視為悲劇嗎?還是視之生命的特別禮物呢?直至今日,我還是無法定義「我得了憂鬱症這件事」是好事還是壞事。
唯獨可以確定,之於我個人和家人,肯定都沒預料過它的出現,對於它的出現也不斷在適應、持續理解,因此這樣說吧!
憂鬱症就是我人生至今,一則被臨時安插的快訊,意料之外但是是一項事實,驚訝之餘仍必須接受它。
而我的病史,源自爸媽決定把我送至老家鄉下生活,在年幼時,「自卑感」就猛然迸發的那一天。
著筆的此刻回想起來,如果我當時能像幽靈般浮現,對那個無法適應生活環境轉變的六歲小女孩,對她說一句,「別哭了!別那麼擔心,長大了都會好的。」
是否能顛覆今天的結局?
年幼的孩子,沉重的負擔
我和家姊歲差兩年,年幼的時候,爸媽從事攤販生意,媽媽以整台小貨車做為剉冰攤,而爸爸另有一個小攤車販賣現炸熱狗,客人夏天來吃黑糖剉冰,冬天點熱仙草熱豆花暖身子,再加點一根熱狗,四、五張摺疊桌永遠嫌不夠,兩個攤位在整個夜市場成為夫妻同心的佳話。
爸媽個性好客,生意相當好!沒有淡旺季之分可以好好休息,每晚陪最後一位老客人話完家常、擦完最後一張桌,接著仍是無法停下動作,要趕緊清洗多個保冰鐵桶、油鍋、刷洗地板、算帳,大小事務張羅完,確切的收攤結束時間,已是半夜三、四點。
當時,我和姐姐都還小,獨留在家絕對是不行的,爸媽把我和姐姐當成是擺攤標配,出發至夜市場前的「用具清點單」上,我跟姐姐的名字也列在上頭。
但我和姐姐當時年幼調皮,總是用圓亮亮、充滿好奇心的雙眼看待夜市場的一切,來來去去的人們、無止歇的喧鬧聲,時常讓我們想逃離媽媽的威嚇聲,就連一盞盞點亮的鎢絲照明燈泡,在我們看來,都像天空星辰般美麗,想伸手去碰觸。
面對兩個調皮搗蛋的小孩,就算媽媽經常揮舞棍子、以威嚴的斥罵試圖把我們「鎮壓」在攤位桌前背九九乘法表、寫珠心算,我們也總是想找到空檔開溜、跑遠,讓爸媽相當頭痛。
父母親終究不是八爪章魚,拎不住每個渴望自由的孩子,止不住孩子腦海裡對世界的奔放想像,要想兼顧育兒和生計,總是一大難題。
有一天的晚餐時段,夜市場正忙碌,生來免疫力就特別差的我,又「例行性發燒」了,即便當時僅有三兩個散客,但媽媽一下要看顧身體不適而哭鬧的我,一下要找錢收錢,又要不停轉動剉冰機,而旁邊熱狗攤的爸爸也沒閒著,負責盯顧調皮的姐姐,夫妻倆如常顯得焦頭爛額。
沒想到,當爸爸不過轉頭找錢給客人的短短幾秒鐘,站在他身後的姐姐,一溜煙就跑不見了,她不是往夜市場中心明亮的地方跑,是往外圍昏暗的巷弄裡跑去,轉個彎就消失在大人的目光裡。
爸媽當下很快就陷入慌亂、不知所措的狀態,對比平常能擔負起龐大客源、掌控視線範圍的強盛模樣完全不同。
令他們慌張的是,當時社會新聞上演多起廂型車擄童、隨機牽走幼童的綁票案,有的是孩子在放學時被陌生人接走,有的是孩子走丟、被歹徒誘拐,成了新聞畫面裡一張張公告急尋的大頭照,恐懼受害的家長越來越多,找回來的孩子卻沒幾個。
那陣子夜市場許多長輩同樣疼愛我和姐姐,當社會案件彷彿真實發生時,所有攤販都壟罩在焦急和恐慌之中,鄰攤和爸媽友好的老闆索性也暫時擱下生意,擺出臨時外出的牌子,跟著爸爸跑遍夜市場周邊大小暗巷,呼喚著姐姐的名字。
當時那刻,是我第一次看見爸媽脆弱無助的模樣,他們慌亂哭喊、臉色蒼白淚水流不止的模樣,讓年幼的我看傻了,也跟著害怕。
長達數個小時,時間像是凝止了,全世界彷彿只剩我和媽媽兩個人,仍站在月光下苦守希望,我們腳步動彈不得也不知往何處找姊姊,就算其他攤位的老闆娘來安慰媽媽、陪著我們一起等,媽媽只是落淚而一語不言,同時,我感覺到,媽媽的手把我握得好緊好緊,像是需要我守在她身邊似的。
幸運的是,姐姐找著了,她和後來趕抵的警察,以及鄰攤老闆、爸爸再度從黑暗處出現、走回攤位明亮處,爸爸顯得相當疲憊,但緊皺的眉頭已經展開,媽媽也從緊繃狀態,瞬間變得柔軟、情緒釋放。
大伙不斷問姐姐跟誰走了、去哪了,姐姐一臉傻呼呼地說,只是覺得無聊,就自己跑出去看看夜市場外面,只是有點迷路,還在找原路的時候,爸爸他們就出現了。
鄰攤老闆、老闆娘以萬幸、以心疼的神情望著爸媽,彷彿把他們宛如雲霄飛車忽上疾下的心情都看透了,「唉呀,帶著孩子實在辛苦,你們夫妻倆看要不要今天先休息,早點帶著兩個孩子回家吧!別再那麼拚了!」
爸媽慶幸,新聞事件沒有上演,如初生之犢的姐姐,僅有傻愣,恐懼並沒有走入她的心、成了一生陰影。
而我當時,看著姐姐回來,心裡和爸媽的感受是不同的,我並非覺得萬幸,而是我壓根不覺得姐姐是遇到了什麼危險的事。
我和她歲差只有兩年,說是姐妹其實更是同儕,年紀相近的兄弟姐妹,成天膩在一塊兒,有時比爸媽更加了解彼此的個性。
我很小就體會到自己和姐姐的個性差異,她總是更有勇氣、更明確知道自己的喜惡、更敢於嘗試,且充滿正義感;而我總覺得自己是追不上她的輸家,個性愛哭,也不敢輕易說出心裡話。
所以那次事件,我當下猜想,就算歹徒出現,姐姐也會像個勇士打跑他、撿起地上的石子丟他,姐姐才沒有像爸媽想得那般脆弱。
話說回來,爸媽最終決定不把兩個女兒都留在身邊帶,其實是因為夜市場裡的危險意外,不止發生了這一次…
被拋下的人,是我
炎夏,同樣是忙碌的晚餐時段,吃冰、買熱狗的客人多到都快把地上的電纜線踩斷了,姐姐覺得自己應該更懂事,擔起爸媽小助手的責任。
當爸爸轉向側方檯面、忙著將一隻熱狗裹上粉時,一旁的姐姐注意到攤販前有客人遞出五十元銅板想先付錢,於是她趕緊伸出小小的手想去拿,但還沒拿穩,銅板便掉入眼前的油鍋、沉到金黃透明的高溫油底。
不同於滾燙的沸水、水面會有大小泡泡蒸騰浮出,高溫、已達沸點的炸油油面是靜止不動的,年幼的姐姐以為那就像冷水一樣,所以動作很快,想也不想就把小手伸進油鍋裡想把銅板拿出來…
「啊!不可以!」
客人來不及阻止,制止聲後緊接著姐姐的尖叫聲,爸爸衝過去支撐她瞬間癱軟的身體,也緊緊扶住她那隻皮肉緩緩脫落、血肉模糊、油水直滴的手。
有人協助叫了救護車、有人來圍觀、有人來安撫,尖叫聲、恐懼的驚喊、姐姐的哭嚎、救護車鳴笛聲不漏拍於耳邊急竄響起,我們一家四口臉上的疲憊和崩潰神情倒是不曾變動,慌慌匆匆撇下攤位跟著到醫院去了…
好險送醫後,姐姐的生命安全無礙,但植皮手術、燒燙傷治療的次數多到無法計算,復原時間具體需要多長,醫生也一時給不出答案,只是安慰爸媽一句,「好險年紀還小,皮膚會再長回來。」
那次事件後,爸媽在忙碌的擺攤生意之餘,開始思考,夫妻倆究竟是否有多餘的心思顧好兩個年幼的女兒?
除了表面上的身體疲憊、意外事件,爸爸媽媽的內心也因忙碌而焦慮不堪,家庭生活亂七八糟,我和姐姐也在不安全的環境成長著,通盤思量後,他們在當時,心中便有了答案。
姐姐燒燙傷算是挺嚴重,治療過程中稍有疏忽和怠慢,都可能留下一輩子的傷疤,那麼,自然得留在都市的大醫院治療、無法離開爸媽身邊,因此,爸媽打回彰化鄉下老家的電話裡,盼望離開家的人,是我。
對他們來說,抵抗力較差常常發燒生病、較不懂事、較笨的我,想來就像一支毫無保障、徒增麻煩的股票吧?必須先遠離他們身邊,去爺爺奶奶身邊,他們才能集中心力顧好較大較懂事的姐姐,好讓他們,能把經濟先維持住、生活過穩了,再考量是否把我接回他們身邊。
直至今日時常讓我煩躁的「自卑感」,心理學家阿德勒提及人類與生俱來的「自卑感」,我想就是那時自內心迸發的。
憂鬱第一課:學會自卑
父母總以為孩子還小,傻到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被視為麻煩,不知道自己是被拋下的那一個,然而,父母親每一次顯露的不耐、疲態,都是那樣鮮明浮現,孩子就在身旁,不可能沒自覺的。
看著像朋友、像玩伴、一向比我好強的姐姐,她的小手因燒燙傷腫脹成金華火腿似的,還夜夜因為換藥痛到尖叫,我感到相當自責。
心想是不是晚出生的我、容易發燒感冒的我,讓爸媽要多擔一份心在我身上,所以才害了她?所以我是兇手?
直到真正被爺爺奶奶從爸爸懷裡接手抱過去之前,我沒有哭出任何一滴淚,不吵不鬧,大概是知悉爸媽身邊已經沒有我存在的位置。
我自責且自卑地甘願離開爸媽身邊,不願再加深他們的負擔、因自身渴望的疼愛,而造成姐姐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