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自何時起,「網路開放課程」成為了一種文化現象。世界各地名校與名師的授課視頻,不僅是知識的來源,亦是展現東西方教育風格之區別的最好例證。歐美的大學課堂上,縱然是錄製開放課,也不乏師生間頻繁的問答與交流;而東方的施教場所,卻展現著亙古不變的、師長為主角的滔滔不絕的教誨,喚起多少東方人關於學生時代的瞌睡的記憶。
中學時期的一節世界史課上,我的老師吩咐大家將文藝復興的「藝術三傑」和「文藝三傑」記下來,其中的文藝三傑即教科書所云但丁、彼特拉克和薄迦丘。下課後,我問老師為何《唐吉訶德》的作者塞萬提斯非文藝三傑之一。誰知老師竟像被冒犯了一般,怒目道:「胡說!甚麼塞萬提斯!」我問話的方式絕無半點不恭敬之處,因此我實在不知老師府上和塞萬提斯究竟有何世仇,而自那次經歷之後,我亦再未敢問過任何有創意的問題,對歷史課的期待,也止於斯。
其他的課程,情況大同小異,比如國文(我生長的地方叫做「語文」)課本裡,學生沒有不喜歡幾位古代聖賢和數個近現代作家的權力。一旦表現出反感和質疑的態度,就面臨著褻瀆神靈的罪名。儒家文化的前提下,大學者往往被稱為「聖人」,也就是英語裡叫做saint、多和一神論宗教人士相關聯的稱號。聖人的畫像與塑像被供奉在神廟和學堂裡,數千年來亦受學子禮拜,因此在東方,學術和宗教之間的界線則顯得十分模糊,而老師在有意識地授課時,往往無意識地施行著傳教士的職責。
許久後,我在美國求學、上的第一節美學課上,老師在闡釋完《伊安篇》後面對全班問道:「你們同意蘇格拉底對於文藝的批評嗎?各位可有任何評論或者想法?」
「是否同意?」「可有想法?」這是我作為學生,首次聽到講台上傳來這樣的問話。
本應思考柏拉圖的我,思緒卻停滯在那東西文化相碰撞的一瞬間。周遭的同學依次發言時,根據各人談吐可辨出座中有哲學科系的、科學科系的、藝術科系的──有人連蘇格拉底是何許人尚不清楚,有人已能就威特根斯坦思想來寫長論文。雖說各人言論有專業水平的高低,卻絕無嘲笑對方不辨菽麥之事。然而自從「塞萬提斯事件」之後,我已不再習慣直接表達思想,換句話說,我鍛造出了「亞洲人的含蓄」。我的大腦和頭殼之間隔著一層層的屏風,有的上書「敏於事而慎於言」,有的上書「多聞闕疑」,還有的書「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走出這些屏風,如同逼迫我撕下一塊塊遮羞布、讓我感到不安,因此那節課上,我一言未發。就連老師提出「亞力士多德的學生是誰」這樣我知道答案的問題,我也沒能抖落出已經到達唇邊的「亞歷山大大帝」幾個字。
美國人到底有多愛表達看法?那天下課後我步行回家,因為腳上新鞋色澤較艷的關係,不知何時被街對面一陌生人看了去,對方遂揮手高聲道:「好喜歡你的鞋!」而評價完後即爽快離去,並無素昧平生的兩人之間一番互稱「足下」、「兄臺」、「傑士」的寒暄。自此之後,待的時間愈久,發現美國這類事其實再普遍不過,衣衫鞋靴背包等等,皆受過陌生人誇讚,我也因此入鄉隨俗、時常對路人的身外之物讚賞幾下子;乘公車時,習慣了上車時跟司機問好,下車時道謝並說:“Have a nice day”;在超市購物時,也都會和收銀員簡單道家常。只是回想生活旅行過的亞洲各國,此種情況卻從未經歷過。據說特別是日本這樣的國家,輕率地介入陌生人的事務只會給對方「帶來困擾」,而不跟生人說話,倒好像是在幫他的忙。若是把美國這些習慣帶回亞洲,在下車時對司機說:「有個美好的一天!」恐怕走不出幾步,手中就會被塞進某某醫院精神科的宣傳單。
常以為中西語言之間不可翻譯,即便是「信」、「達」、「雅」三者具備,意思也仍舊隔了好幾層,就好比「銀青光祿大夫」永不會有對應的英文稱號,而西方哲學的術語如eidos,tekhne等也難與一個中文詞結天作之合。語言如此,習慣隨之。
因為異國新環境的關係,我為自己的性格感到懊惱,但於此同時,心底一種塵封已久的情緒也似乎在等待噴發。不過幾個月,那幾面屏風就被我盡數拆毀,當年挑戰教科書的勁頭隨之統統湧起。我在哲學課上無話不說、寫作課上大肆品評、把生物課上的presentation帶到了全國大學生科研會上展示,又通過自薦找到了實驗室的職位──那時覺得,「如魚得水」,就是如此了。我極愛西方師者不時時以「師長」自居的氣度,比如你可以在課堂上補充她未講到的知識或相關見聞,此舉非但不招人厭,還會得到老師的感謝。不管是文科還是理科的作業紙上,我都得到過教授所批「我從你這學到了新知識」的類似評語。想必鄙人祖上恐怕多有犯上作亂的,怪道我如此享受這種在東方人眼裡顯得「無視長幼尊卑」又「不成體統」的文化。只是韓愈所授「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雖為中文教科書所推崇,卻從未在中式課堂與家庭中餞行,倒反而在「蘇格拉底式」教學方式裡更普遍,真耐人尋味也。如此一來,自幼被灌輸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和「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思想的人,在遇見「批判思維」這個定義時,大都感到驚訝而歡喜:驚的是原來「孝順」並不等於沒有原則的服從,喜的是原來人人都有平等的斷是非的權力。
東西方教育系統的區別,最早可見於晚清留美幼童的筆下。十九世紀早期,一批腦後束著長辮的廣東孩童,抵達了美國當時的新英格蘭地區、一個「不跪父母,不拜孔子」的世界,並且住在了本土的寄養家庭中。清廷怕這些孩子忘本離宗,要求他們每個禮拜集結一次,讀聖賢書,並對著大洋另一端的皇帝行三跪九叩禮。這些孩子們嚐到了脖子上沒有頸軛的滋味,日子長了,哪裡還肯依?以至於清廷欲將他們召回時,數個男孩或是自己想法子,或是向寄養家庭求助,順利脫逃、從此留在了大洋彼岸。這絕不是在說西方文化就沒有禁錮,否則又怎會有盧梭舉世聞名的那一句「人生而平等,卻無處不在枷鎖之中」?只是東西方人對「禁錮」的理解各異,東方人到了「道路以目」的地步恐才會稍微感受到一些委屈,而西方人要解除的禁忌,在東方大約只有最是放蕩不羈的人才得為之。比如鄙人這樣的劣徒,就歷來將課本裡的「背誦全文」四字、試卷上的「填空題」以及卷子的「標準答案」俱都視作枷鎖。記得高中一年級時,因為默寫《滕王閣序》錯了一個字,便被老師懲罰、將文章又抄寫了兩遍。那時尚幼,只知遷怒於王子安和國文課──若是課本教人讀曹子建,我就偏偏要讀蔡文姬;必修詩歌要求背白居易,我卻只誦薛校書。長此以往,胸中固然暢快,但考試多有遭殃。從小學到高中的課本內,我沒有讀過一篇心儀的文章,亦沒有寫出一段自己中意的文字,更乖僻地認為:「自『忤逆』一詞被發明後,文藝不過是蔓延數千年的應製之舉。」
人在重重約束之下,看到的都是「盛世無饑餒」的鬼怪,寫下的皆為「魑魅爭光,魍魎見笑」的《聊齋》,又豈有「審美」可言?審美,並非只關乎藝術鑑賞,而更多關乎於價值觀的塑造。任何一個嚴肅的哲學家,都必須系統地探討美學、倫理學,和認知論,因為判別美醜、黑白和對錯,都是一個理性個體不可或缺的、為人的能力。只是一旦承認了理性的價值,就不得不摒棄「君臣」、「長幼」與「尊卑」的專制的認知視角。東西方思想的衝突,於是在此相會。
西方哲學始於柏拉圖對「理型(form)」的追求,並在文明之初提出了一系列關於認知論的問題:理型到底是甚麼?如何求知才能獲得理型?如何得知獲取的知識能被稱之為「理型」?東方哲學始於一系列關於認知論的回答:如斯如斯就是「仁、義、禮、智、信」的絕對,或者「道,並不可道」的虛無。始於問題的哲學,意味著開始;始於回答的哲學,已經宣告了結束。正如尼采所說:「人的偉大之處在於他是一座橋,而非一個目標。」理性之所以讓人看到自身的光輝,恰恰因為它使人成為了一段序章,一段無休無止的、通往更偉大成就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