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世,容納了所有的時態,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環環相扣,正好交織出療傷的起點與終點。早在旅程開始前,迷路的心,就已擁有它的歸處,只不過隨著時間而斑駁、泛黃,失去了原本該有的光彩,因而需要透過言靈的力量,再度刷上名為希望的篤定。
新海誠的最新作品《鈴芽之旅》,合併《你的名字》、《天氣之子》又被人稱為災難三部曲。主題上,本次的《鈴芽之旅》仍舊不脫「顛覆」這個主軸,執行上也更加徹底。若說《你的名字》追求的是逆轉生死,《天氣之子》則在訴求撕破傲慢的集體偽善,交錯來講,無論是何者,目的皆為奔向自己的所愛之人,亦即縮短自己跟理想(愛情)之間的距離。
然而,來到《鈴芽之旅》,縱使同樣都涉及了某種跨越,甚至以具體的公路之旅呈現距離的廣袤,但奔向的對象,卻從他人逐步挪位成自己,並在性別選擇上,開展出不同以往的關係路徑,跳脫所謂英雄救美的古典結構。於是,電影不再是由男性角色拯救受苦的女性角色,相反地,作品讓鈴芽肩負改變的力量、責任。另一方面,還以詛咒削弱草太,促使理應較為強壯的男主角,搖身變為帶有缺陷的三腳椅,藉此形成權力的擺動。
只不過,顛覆並非推翻,就《鈴芽之旅》來說,雖然電影蓄意讓父親缺席,同時又使男主角陷入失能的窘境,但聚焦於椅子本身,就象徵意涵,也不會只有負向的受制於他人,更包含「支撐他人」這一層寓意。所以,電影並沒有要全判否定男性的存在,而是巧妙地對換性別分工,甚至揶揄了一番親吻喚醒公主的戲碼,進而使得觀眾明白特定故事情節,長久以來的性別樣板化,或是某些浪漫之舉的荒謬性。
有趣的是,對比西方童話,日本神話自古以來都是母性(陰柔)視框為主,而非一味遵循西方強調的陽剛邏輯,例如邪不勝正、二元衝突。換句話說,人們口中的政治正確(女性賦權),其實比較像是一種精神性復興,恰如宮崎駿、高畑勳一般,新海誠也試圖在既有的敘事框架中,放入那些微小的叛逆、反省,甚或是面向國族信仰的致敬與追憶。誠然,上述的解讀,依然屬於筆者的個人後設,想必無法代言新海誠身為導演的作者意圖,卻正巧提供一條有別於西方視野的觀影切口,以便咀嚼出不同的文化風味,可是又符合當代的性別思潮。
接著,跳出性別視框,回到電影符號本身,變成椅子這件事,非但體現了受限於他人的被動型態,亦能視為物化、工具化的象徵,恰好遙相呼應大臣身為要石,遭到人類社會異化的孤寂,例如面無表情、喪失對外的連結,導致要石無法被人理解之外,也不被允許展現自身感受。嚴格來講,電影之所以選擇凍結來表現,正在點明「祭品」、「人柱」這類習俗當中的疏離性,一如草太所言,看似高潔的獻身,本質上,正是一種殘酷且自私的剝奪與詛咒。
除此之外,如同前文所提到,《鈴芽之旅》作為日本電影,或多或少都是依循著民族價值觀來建構,好比著名的萬物有靈,背後的核心概念,即非人們想像中的泛靈騷動而已,更重要的是,人類作為動物,或者說整個世界的一份子,如何跟外在大環境取得共存、和諧。所以,大臣的任性、洗白,還有草太被變化成椅子這件事,就不完全是營造張力,亦在提醒人們要保持敬重,而非理所當然地接受他者的犧牲與奉獻。
比較特別的是,大臣身為神明之外,也作為情感的容器,可以因為鈴芽一句隨口的喜歡充滿元氣,更會因應鈴芽一句討厭瞬間委靡。換言之,神明跟人經常保持著曖昧的連結,基於想像力而生的物種,同樣會隨著情感波動喪失活力。至此,所謂敬重,並不等於卑微,神明跟人實為共生關係,重點仍是在如何平衡。
承前所述,若以邏輯去拆解神明的矛盾、角色的莽撞,無疑緣木求魚,啟動行動的原因,無關合不合理、划不划算,而是情感的流動,本就足以撼動內外世界,因此才要慎重跨出每一步,避免傲慢,並也避免封閉。
依此延伸,鈴芽所提到的:「沒有草太的世界才可怕!」,其中的份量,同樣不該簡化為浪漫的一見鐘情,更是累積了十數年的災後感悟。對於鈴芽,與其再次體驗失落、無力,倒不如放手一博,才有機會好好說再見,甚至說出那一句擱置多年,卻從未有機會實現的歡迎回來。是故,即便災難三部曲相較新海誠的過往作品還要商業取向,但那一份情感先於邏輯的初衷,始終未變,持續孕育感動。
想當然,《鈴芽之旅》的不要忘本,也不僅在講文化,亦指向那些逐漸遭到遺忘的地景廢墟。正如電影所總結,關門師的能力,來自於土地以及寄宿其中的情感足跡。不過,記得過去,講的不僅是記取教訓,還有美好曾經存在的事實,或許光是記得,依舊無法抹煞傷痛,可是那些回憶,也因此活在未來的每一刻日常,每一句道別、歡迎,甚至是擁抱留下的餘溫,皆如潛在的養分,拉拔人們長大。
為此,每當成功關上一扇門,一隻隻臃腫的蚯蚓,才會在膨脹之後,綻放出磅礴的雨水,藉此重新灌溉死寂的大地。雨水,既是思念,亦為情感的消長,或者說揮之不去的鬼魂,卻又宛如守護天使一般,時而折騰人心,時而洗滌身心。
梳理至此,可以發現,電影真正的主題,其實是記得。或許弔詭,但是唯有記得疼痛,才有辦法再次召喚那些和煦的午後。畢竟,在突如其來的空蕩當中,常人所說的面對、放下與放過,大多不夠精確,不夠骨感,難以完全實踐。於是乎,精確來講,面對創傷以及失落,所謂修復,其實指的是那一段漫長的收拾歷程,尤其原有的日常已然遭到破碎,就算一片片拼湊回去,細如蜘蛛網一般的傷痕,依然會爬滿靈魂。除非經過收拾,因應失序而失重的心神,終究無法安然降落,遑論後續的再度扎根。
所以,雖然電影是以典型的英雄之旅(使命召喚)來開場,但是隨著劇情推展,早已大大脫離約定俗成的軌道,原本的公路之旅,不僅從外轉向往內探尋,更從出走變為歸返,冥冥之中,好似其他公路電影——出發,往往是為了回到原點。
結語
總體而言,單論敘事結構,《鈴芽之旅》不如《你的名字》那般縝密,不過格局跟層次卻有大幅的邁進,非但是奇幻愛情故事,更是貼近現實世界的療傷電影。另外,肉眼可見的視覺效果之成長,豐富的前後景位、蓄意的手持搖晃感、栩栩如生的動態氛圍,再加上原有的細緻靜態作畫,觀影震撼感,可謂一波又一波。甚者,電影妥善利用動畫獨有的特性,屢屢以低幀數的手法,俐落提升節奏感,使得觀影過程非常痛快!
許多人會說本次的《鈴芽之旅》,已足以視為新海誠的集大成之作,然而,這還只是開端。短短幾年間的突破,早就證明新海誠的野心,不會止步於賣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