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選了全景落地窗前的位置。「我到囉~在二樓。」發送訊息後往椅上一靠,俯瞰窗外的人來人往。由遠而近,我將視線收攏在這家咖啡廳的一樓入口,捕捉到抽菸的若啡。她沒有菸癮,抽的是釋放,目的在安撫焦慮的心。
在上二樓前,我想她是進洗手間洗手了,才會消失在全景窗外那麼久。面對他人感受時,她總是體貼又注重細節。她知道我不抽煙,也不習慣殘留在手上的菸味。將手搭上椅桿的同時她喃喃道:「人生好難啊~若啡好難啊~」一邊拉開我對面的椅子。
「翻車了嗎?」我帶著笑意看向自嘲的若啡。出門前她只在電話中問了一句「你有空嗎?」。她不說的,我不會主動細問。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對我而言暫時也不重要。因為我想著,此時她「感受到什麼」比「發生什麼」更為重要。
「翻車了~翻車了。」若啡說完,我們點了咖啡跟蛋糕。差不多都安頓下來才繼續聊天。對話時刻就像飯後甜點,需要在一切安排妥當後,再以舒適的步調安心享用。算是小小的儀式感吧?
之於若啡而言,儀式感行進的過程是一段緩衝、蓄力的時間。這能讓她在表達自我前擁有調適心情、醒腦的間隙。雖然於工作她果斷、頭腦清晰又抓得住要領,但在表達柔性與感性面時,通常需要更長的時間組織脈絡。
「我們吵架了。他說他不喜歡我一吵就就跑去到處講。但我才沒講。」跟老公吵架的若啡,看了一眼訊息就將螢幕關掉:「雖然我現在坐在這裡。」她笑了笑。
「那你覺得呢?有像他說的嗎?」我問。
「我又沒講。而且我覺得他用詞很不準確,我會講的就那幾個地方而已,哪是到處講?他現在覺得我又跑出去到處跟別人說了。」若啡生動地表達差異,繼續補充道:「而且是他叫我滾,按門鈴也沒人開門,我在這裡合理吧?」
「wow~真酷。那在這裡好像也是剛好而已。」我說。看見螢幕亮起來的若啡拿起手機,歪著頭露出遲疑又複雜的神情。
「什麼意思~~!他說他停車在咖啡廳路口,想要跟我好好談一談。」若啡放下手機。
「你想要談一談嗎?」
「不想啊。在那種狀況下要我開口,我會說不出任何話。」若啡一臉抗拒。
「好吧~那也沒關係,做你想做的。」
「可以嗎?做我想做的。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而且這樣不就是把情緒甩鍋給對方嗎?」
「雖然不知道你們發生什麼事,但這件事,你心中最好的版本是什麼?」
「最好的版本?我不知道⋯⋯」若啡再次拿起亮著螢幕的手機,接著說:「他傳了以他的視角而言,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還說有必要氣成這樣嗎?他認為我就不能改成別的回話方式嗎?你說他是不是在激怒我?!」
「他表達的只是他的視角。你也可以跟他分享你的視角啊~」我說。
「我就說不出來啊。我好像不太敢表達我自己的真實想法。而且他現在反過來檢討我。」
「怎麼說呢?」
「我不知道,他說的視角我都有想過,你說的我也有想過。但就是說不出來。他現在反過來檢討我,要我換成別的回話方式,什麼意思~~!」
「好吧,我不知道他的用意,但至少他表達了需求,他想被用別種方式對待。你呢~?你想怎麼樣被對待?你也可以表達需求呀。」
「噢~我不知道耶⋯⋯就覺得他怎麼會講這種話?是來激怒我的嗎?」
「沒關係,我們先不想他的用意。但至少可以感受你心裡對這件事的想法。感受一下,你心裡最好的版本是什麼樣子?」
我有時候會想,說不出來也沒關係。畢竟不擅長表達自我的人,說出口需要練習。但只有感受自己真實的想法、正視內在的需求,才能在積蓄足夠的能量後,用言語和行動打破已經彊固的互動模式。
想要好好表達自己的需求,先自我釐清。
為什麼對這件事反感?為什麼對這句話生氣?一旦情緒升起就是覺察捕捉信念的時刻,也是釐清自己為什麼會產生各種反應的時刻。
當我們試著褪去受傷時的防備、指責時的武裝、受害者的想法,就能以純粹的目光直視內在更深處、更毫無防備且柔軟的地方。那裡有著純真的自己,用雙手小心翼翼守護的真實渴望。
然而,若啡慣性地將他人的感受與需求放在自己前面,無法明確指出自己要什麼。或許指出自己的渴望,會讓她自覺不夠替別人著想。事實上,她正是因為想替別人著想、想盡力滿足對方的需求,同時卻無法用這些好意,瞞騙過自己受到虧待的感受,因而出現矛盾的情緒。
「心裡最好的版本」只是說出自己想要的事情走向。
最後會如川河匯集到海裡一樣,這個思考脈絡也會指向「自己要的是什麼」。不過對於優先照顧他人感受、想回應他人需求的若啡而言,「心裡最好的版本」是個相對溫和的思考方向:只是感受一下自己喜歡的版本、只是想像一下事情「這樣」發展的美好可能性。
這種感受跟想像,讓若啡不會因為看見自己的需求,而有犧牲掉他人權益的感覺(事實上,「權益」只是他人對她提出需求後,她認為自己有能力回應,而對方也就擁有被回應的權益)。
好好地善待彼此,我們就不會吵架了。
若啡沈默地思考。之於我而言,梳理思考脈絡是個近乎神聖不可親侵擾的時刻(走火入魔型的鑽牛角尖不列入喔!)。我在不需要說話的時刻,安心地享用咖啡與甜點,說不清究竟過了多久,反正我吃東西很慢。
然而,我終究還是悄悄地迎來最後一口拿鐵。我該喝下去嗎?
「如果⋯⋯」若啡開口了(我杯子也舉在半空中):「如果,好好地善待彼此,我們就不會吵架了。」說完後她有點不確定地看著我。接著緩慢地、斟酌用字說著:「我想要他,以善待的方式跟我說話⋯⋯我也想以善待的方式對他說話⋯⋯吧?」尾音落在我們視線之間。若啡漾起淺淺的笑容。
「我覺得這是個很棒的版本。」杯子就口前,我也笑了。
愛可以讓人克服孤立感和分離感,但又讓人仍舊可以做自己,保留自己的人格完整性。
——佛洛姆《愛的藝術》
後記:有些人能以「我要什麼」為梳理的施力點;有些人則適合從「最理想/最好的版本」為思考方向。釐清自我的方法很多,每個人適合的又不盡相同。有機會想再分享幾個對搞定自己有所幫助的「自我提問」~不知道格友有沒有興趣呢?(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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