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教育和諮商,是我日常工作的雙主線。
有人問我:「這兩個工作會互相干擾嗎?會不會投身其中一項工作,會對另外一項工作造成影響,導致兩邊工作都做不好呢?」
在我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說一個故事。
戰國時代有一位醫術高超的名醫,叫做扁鵲。
有次,魏文王問扁鵲:「聽說你們三兄弟都是醫生,哪位醫術最高明呢?」
扁鵲說:「大哥最高明,二哥次之,我的醫術只能排在末位。」
魏文王很吃驚,說:「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你的兩位哥哥,名聲都沒有你響亮呢?」
扁鵲表示:「長兄於病視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於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於閭;若扁鵲者,鑱血脈,投毒藥,副肌膚間,而名出聞於諸侯。」
扁鵲的意思是,扁鵲醫治的病人往往是那些病得很重的人,對於這些人,扁鵲採取的手段,無論是外科手術或內科用藥,往往對病人的身體表徵有著明顯變化。這種療程會給人帶來一種「十分神奇」的感受,所以扁鵲的名聲最響亮。
扁鵲的二哥,扁鵲以為醫術比他高明,因為他能在一個人剛出現一點生病的苗頭時,就加以醫治,以至於一般人不覺得有什麼神奇之處,所以他的名聲只限於所在的城市。
我的大哥,他對醫療的理解境界最高,他是真正的神醫。用現代角度來說,扁鵲的大哥懂公共衛生,他知道怎麼給予一個人健康的生活環境,教導人們良好的生活習慣,在他的指導下,人們生病的機會大大降低,所以他的名聲就只有家裡人清楚。
用肝癌來比喻,扁鵲就像一位能換肝的醫生,在病人已經病懨懨,幾乎要死的時候,他的手術讓人起死回生,能給病人帶來一種外觀上明顯的變化。
扁鵲的二哥可能在病人剛有一點肝炎的徵兆,就趕緊通過相應的醫療手段,避免肝炎演變成肝癌,就像肥胖之類的亞健康,有時很難看出來。但他的二哥能看出來,可是這時病人的外表可能只有些微變化,可能連他的親人都覺察不出來。
扁鵲的大哥,從現代醫學角度像是搞公共衛生的,他不等人生病才治病,而是懂得打造一個對人健康有益的環境,使得人們生病的幾率大大降低。這種做法很難產生妙手回春的戲劇效果,反倒在三兄弟中最不出名。
這就是我在諮商中看見的,來尋求諮商的人,多是成人,他們在生涯早年,或是童年時期經受的心理創傷,以及多年未解的心理困境,到了諮商中需要很大的力氣與能量,並要付出相對漫長的時間去處理,才能逐漸讓他們化解內心的心結,重新認識自己,進而踏上自我實現的新旅程。
從事兒童哲學的教育工作,我發現其原理就像扁鵲兩位哥哥所做的,是「預防勝於治療」的「超前一步」。
我們需要超前的這一步,提前幫助孩子擁有保護自己心靈的能力。
那麼,兒童哲學具有保護孩子心靈的作用嗎?
我的答案是「當然!並且作用顯著。」
之所以我能這麼篤定,在於兒童哲學的初衷就是幫助孩子「認識他自己,並且活出他自己。」
無論是精神分析或我研究的存在心理治療,以及其他流派,多在談一件事,就是造成一個人陷入心理困境,或是造成心理創傷的主要原因,就在於「自我的湮滅」。
簡單說,當一個人的自我被壓抑,使他無法活出自我,這時他往往會陷入「內在衝突」,而當一個人的內在衝突無法妥善處理,他的心靈就會被內在衝突衝擊得四分五裂。
比如我們每個人都有實現自我的內在動力,這個動力包括低階的需求,包括吃飽、穿暖、獲得安全感、性等。但有時我們的需求被壓抑,無法得到滿足,比如在一個缺乏性教育的社會,人們對性有著錯誤的理解,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內心的慾望,以及與性相關的關係。
長期下來,這個人的性慾就不得不通過其他方式得到滿足,而其他方式可能對他自己造成傷害,卻又無法真正讓他得到性的滿足,就像李安在《喜宴》中說的:「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
確實我們的社會挺奇怪的,有些父母不讓孩子輕易談朋友,但孩子到了某個年紀,比如二十三、四歲,又催促孩子結婚,跟著又催促孩子生娃,但過程中對於孩子的性教育卻只字不提,好像孩子就該自己通過「父母不教的方式」自己學會。
相應的如死亡教育等,如果成人都抱持著,孩子自己想辦法學會就好,那麼一代代下來,我們就會發現一代代的孩子都被迫在盲目摸索中,有些人學會了,有些人沒學會,而更糟糕的是有些人自以為自己學會了,可實際上他學到的壓根不是知識,而是一場誤解。
哲學,就像我們輔仁大學的老校長,同時也是我們前哲學系系主任黎建球先生說的,「哲學也許會滯後,但哲學不會錯過任何一場戰爭。」
兒童哲學也是如此,我們帶領學生探討關於生命的種種課題,也許我們比不上科學那麼前衛,但哲學家的思索從來不會放棄面對任何一個人生課題,包括生死愛欲等不少人心中難解,又開不了口的課題。
比如兒童哲學課堂中,當我們談到「友誼」,我們不是在要孩子背誦友誼的諍言,而是要孩子通過個人反思與團體討論,以及充滿批判和創造性的討論過程中,瞭解友誼對於自己的意義。
舉個例子,孔子雖然談了益者三友,損者三友,但孔子說的也不全然是對的,也並非完全能經得起時代的考驗。我們可以從孔子對友誼的理解學到東西,但不僅止於此。
又好比當我們談到「信用」,一般時候我們都認為信用是對的,但當我們帶領孩子進入價值哲學的討論,孩子們會發現世界上存在許多比信用更重要的價值,比如有些時候「生命」比信用重要。有時為了活命,即使我們不遵守信用,也不該遭受譴責。
更重要的是,孩子們可以通過哲學思辨,發現與整理自己內心的價值觀。這不是要教孩子變得自我中心,而是他需要明晰自己的價值觀,好在與外在價值(他人、社會等)相衝突時,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做出選擇,並負起責任。
就像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00年出版的《學會生存》一書,無論父母多愛孩子,無論大人多想保護下一代,我們都不可能做到完美。更何況,我們也沒有必要做到完美,因為我們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何必追求完美的答案?
就像新冠疫情,世界上有那麼多偉大的科學家,但誰又能準確疫情的到來,並做好準備。
近日ChatGPT帶來的衝擊,也超出了不少人的想像。與此同時,有些人甚至還沒有機會使用ChatGPT,不知道這到底能對生活帶來什麼改變。
我們需要教給孩子各種能力,包括思考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好使他們能夠在我們無法企及的未來,學會生存。
這就是兒童哲學的初衷,也是我在兒童教育中學到的,看見孩子有待實現的潛能,並試著激發他們的潛能,並且引導他們認識自己、認識這個世界。
通過對孩子的教育,使我能夠更好的去共情來談者,因為我的來談者們,無論他們各自的年紀如何,他們都曾經是孩子。其實,包括日常與一般人的相處也是,當我們陷入某些關係中的衝突,我們可能會暫時忘記對方也曾經是孩子。
有時,我們也忘了自己曾經是孩子。有時當我們陷入生活瓶頸,我們努力要拿出某種剛強的樣子;當我們盲目追求某些主流價值,我們忘了自己童年曾經擁抱的夢想。
同樣地,通過諮商,當我在教育現場與孩子相處,我會想到「孩子有天也會變成大人」,這也使我面對孩子更有耐心,也更願意傾聽他們的心,因為我知道我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對他們造成長遠的影響。
並且,我也瞭解到孩子面對大人的無力,而他們在家庭中無法得到的寬慰和幫助,需要在教育現場,通過其他成人的引領,使他們在迷茫時有一個方向。
尤其當他們面對某些大人的指責,可能那些大人也是受傷過的人,但這不表示他們就可以把自己的傷隨意發洩在孩子身上。但孩子往往不大懂這些道理,他們會把大人的指責當成真的,就像當有的大人對孩子說:「你死了算了!」,或是「養你乾嘛!」
都會讓孩子傷心,並且有些孩子就真的認為自己沒有價值、沒有用,好像自己生來就是大人的負擔……
有些孩子不知道,大人說的不一定是真的;
有些孩子不知道,大人也有失控的時候,包括拿孩子發洩情緒;
有些孩子不知道,尊重不分年齡,大人也需要尊重孩子的獨立人格;
有些孩子不知道,長大還是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對自己的認識,很多時候比別人對自己的胡言亂語更重要;
有些孩子不知道自己需要求助,直到他們外表成為大人,內心卻依舊帶著孩子的傷……
面對大人的諮商工作有意義,而面對孩子的教育工作亦有其必要。這就是我在做的,一邊做著事後補償的工作,一邊乾著心靈的防治工作。兩者合一,其實就是我們對於人的整體理解,也是我們理解自己生命歷程的途徑:我們都是一個完整的人,有完整的過去。
諮商,不必然要追溯原生家庭,因為我們當前過得好或壞,會影響我們如何解讀過去的記憶。因此當我們展開諮商工作,並不等於就是在治癒童年。
然而,一種情況下,我們需要通過治癒童年,完成一個人的心靈療癒。這種情況就是:當我們面對兒童時,想想我們大人的傷,然後在當下對兒童的心靈予以適當照護。
儘管當我們還是孩子時候,我們幫助不了自己。但只要我們現在願意善待孩子,其實我們就是在變相的拯救我們自己。
在諮商實踐中,我發現有些來談者通過幫助孩子,他們通過孩子的反饋得到莫大鼓舞,進而產生自我療癒的效果。
因為這是一個打破我們刻板印象的機會,就像我們在孩提時,我們被大人不當對待,我們一度以為自己就像他們說的一樣不堪。
可是當我們當大人的時候,我們願意告訴孩子「相信你自己」,就有機會改變他們的認知,同時也改變我們自己的刻板印象,讓我們知道,過去某些大人對我們說的話是偏頗的,並不全面,亦非真理。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台灣哲學諮商學會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寫給孩子的哲學思維啓蒙書》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