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喜歡一部電影,金凱瑞主演的《王牌冤家》。我本來不想看,雖然我覺得《摩登大聖》和《王牌天神》都很好看,但我那陣子的情緒總是很低落,一點也不想看金凱瑞搞笑,而且這類片名翻譯,總是給人一種電影不太好看的第一印象。一方面那陣子我沒有什麼表達意見的能力和意願,一方面我相信對方的推薦,我們也想起以前聽過一個哲學老師說這部片很值得看,所以還是看了。
結果它不是搞笑片。在包廂裡我一直哭一直哭,我好難過好難過。我覺得那裡面表達了好多好多我經歷過、經歷著、卻沒有辦法負荷的難受,電影結束時,我好像還在哭,但轉過去的第一句話是「下次我們找一部女性做主角的電影來看」。
我一邊感受著電影說出的那些很多男孩子經歷的難過,但也意識到,女主角是作為情感對象在這部戲裡面出現的,就像大部分主流影視與書籍故事中的那樣、就像大部分社會上的人說出來的故事裡面那樣。這樣一想,大概是到了《婚姻故事》,我們才至少看到了一半的女性視角。
我們不可能不知道無論性別都會受傷,但我們好少好少有機會在大螢幕上看到以女性為主要視角的故事,我們看得到身邊的女性受委屈了,但我們沒有足夠的參照來梳理她的感受,甚至當事人,有時候也沒有足夠的頭緒知道自己該怎麼想、怎麼做。
「我最真實的想法是,依照目前出現在藝術作品的性別比,我大概要寫五萬本才會達到某種平衡,你想看以男性角色為主的作品,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五萬本,所以能不能先允許我寫個五本,女性角色多一點點的書呢?我想要二十歲的人能夠去想像一個普通女生在想什麼,我想要彌補自己十八歲時的遺憾。」在這一連串勇敢站出來說出的故事之前、在兩名台大經濟系學生做出那樣的歧視性表態之後,吳曉樂在其演講裡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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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這個禮拜都辛苦了吧。」在性別議題上帶給我們很多重要啟發的Vivian Wu昨天的文以這句話開頭,把「記得關上電腦做點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啊」放在文章收尾處。本來我今天也想去談論一些遠離這些事情的內容,想繼續談遊戲、想談創作者和文化受眾間的關係、想再談其他普遍性的政治哲學議題。但坐在電腦前,還是讀起了每一篇還沒有讀過的metoo文。
我們有時候很想別過頭,很想退到讓自己安心的位置中,就像害怕血淋淋的傷口,不去看肯定是比較舒服的。但是說出來的人都鼓起這麼大的勇氣了,我們怎麼能逃避?這不只是一些以女性為主角的故事,這是一些發生在世界裡,且一直一直還在發生的、活生生的人的經歷。
這幾天的其中一個關鍵詞是害怕。很多人都在害怕。一些被傷害過的人回想起當時而感到害怕、一些知道自己做過不好的事的人因為擔心踢爆而害怕、一些不確定自己是否傷害過人的人在害怕、一些孩子已經是青少年的家長也在害怕。
我本來並不害怕,這並不是說我有一個純潔完美的人生。二十多歲時,我一定讓人難受過、也因為別人而難受過。我一定在人際上犯了很多錯,且即便過去的錯被原諒或被放下了,也沒有人有能力保證自己明天不會犯錯。但如果有任何一件關於我行為的事實足以讓我失去社會的信任,那不會是因為它被說出來,而是因為我這麼做了;而如果出現一段有所偏頗的指控,它不會傷害到我,因為我沒有那樣做。
但讀著讀著,我越來越難過,也越來越害怕。我知道無論是說出這些經驗還是閱讀這些經驗,隨時可能讓感受性較強的一類人落回他所有情緒裡最糟糕的那種狀況。然而這些過程應該要被持續歡迎,直到所有願意站出來的人都站出來。這些經驗的揭露是重要的,我們也希望這些一直覺得自己沒有辦法被發出來的聲音可以終於找到出口。但這裡瀰漫著好多好多的難受,而且它們不是電影而已,是一些真真切切的事實,沒有辦法也不應該短時間內消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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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揭露者是大學裡的學妹。我其實不太認識她。但她一次性別學課程裡的表現讓我有很深的印象。老師問起那陣子性騷擾醜聞的導演被認為不該得獎的事件,我當時的觀點是:他應該被譴責、應該被法律懲罰,但作為一個有自身價值的藝術領域,電影獎項應該可以堅持它的獨立性。
或許是聽到了「領域」這個詞,那個學妹有些激昂的批評我不該覺得「事業的公領域比道德的私領域重要」。我當下有些不高興,我覺得她一點都不在乎我在說什麼,對她而言大概只是「又是一個想要幫性犯罪者緩頰的男性觀點」。那陣子我感覺自己好像和社會學的學生不太合得來,但另一方面,我很羨慕他們可以義無反顧地捍衛一種價值,他們真的相信存在著那些問題,而且會站出來、去用力地對抗。
她的文章真的讓人好傷心。因為即使她那樣認真地去在乎和捍衛那些事情,她還是被重重傷害了。被信任的人、被體制、被社會、甚至是自己一路上的努力都在傷害她:
「⋯於本件案發時已年滿27歲,教育程度為研究所以上,曾於國內就讀知名大學社會系,且曾旅居德國4年,案發時係在職場工作中,依其學經歷及社會歷練,在遭遇不服己意,強令屈從之涉及性自主之事,甚且就可能涉及對自己性侵害之違法事件之發生,自應有一般健全通常人之認知及反應⋯」
當一個人為了理念、為了讓世界變得更好去學習社會學,積極參與公共事務想要為台灣社會做出改變,而這是台灣社會給她的回報。以前在學校聊著社會運動的事時,有好多人聊到「運動傷害」,參與者不只因為在乎這些事而難受、甚至因此被攻擊或不諒解。我沒辦法去揣測文末談到的、輕浮洩露個資的被告律師有沒有因為政治立場公報私仇。但他們確實是在利用她的認真和歷練來進一步傷害她。
我很害怕其他人讀著讀著和我一樣感受到絕望。我覺得我們好像應該要振作起來,不能一路低潮下去,因為戰鬥才剛剛開始,還有好長的一段路要走。但這好難好難,不能迴避、但也不能讓自己被這陣子的事情拖進情緒的泥潭。很想哭就先去哭,暫時不要繼續看了。去找身邊的人聊聊、讓沒那麼易染的朋友幫你分擔一下情緒。然後我們繼續支持這些勇敢的人,再繼續和他們站在一起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