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厭倦了自己。我體內的那個人是誰?為什麼總是如此疲憊,總是想要成為別人?」在《旅人所嚮》中,我們看到了這種對自我和身份的深刻追問。當這個世界不斷被簡化、被格式化,工業化革命後的人們變得如機器一般,對萬事萬物的感受僅剩數據與指標,少了更深層次的思考。韓國導演洪常秀試圖揭示這一現象,而他也特別指出,這種「機械化生存」的狀態在亞洲尤為嚴重。
影片中的法國角色伊莉絲如同改革者般登場。她以教導韓國豪門法文為契機,將一種真誠審視內心的視角和對文學的熱愛傳遞給他們。她的目標是幫助那些迷失於現代化洪流中的人找回心中的真實世界。然而,這樣的「啟蒙式教育」風格對那些被固定框架束縛的亞洲人來說,卻引發了諸多文化碰撞。
伊莉絲相信:「外語是用來表達有意義事物的。」她用字卡引導學生說出內心感受,並將之轉譯為充滿詩意的法文句子,讓學生背誦。這種教學方式卻遭到韓國家長的質疑,認為她的手法「不夠專業」。當家長質問時,伊莉絲平靜地回答:「我又沒有偷你的器官。」但家長反駁:「你拿走我的錢,就像是拿走我的器官。」這一句話直戳現代亞洲人的價值觀核心——他們精於計算價格,卻不懂何謂真正的價值;他們所謂的「理性」僅僅是一種效能的運算,而不是對意義的探索。
隨著劇情推進,作為亞洲家庭一員的我們或許會感到某種共鳴。但不同於過往許多電影,伊莉絲既不是隱藏的大師,也不是能夠推翻階級的救世主。她既沒有專業教學背景,也無法提供振奮人心的反轉。她只是一個看法與主流不合、行動略顯笨拙的人。這種無力感,正像極了我們這些試圖反抗卻力不從心的孩子——即使我們深知父母的教育方式有問題,卻依然無法推倒社會的高牆。
許多人或許會對這樣的結局感到失望,但這正是洪常秀想要呈現的現代藝術家困境:當你選擇忠於自己的感受,堅守某種更真誠、更深邃的價值觀時,你終究還是得面對現實。你需要吃飯,需要一個棲身之所,甚至不得不屈服於資本主義的規則。孤獨是難免的,你可能會在公園裡獨自過夜,也可能需要靠一個理解你的人拯救自己。仁國正是這樣一個角色,他成為了伊莉絲的精神伴侶。雖然他們的關係難以被社會理解,但他們依然守護彼此的靈魂。
仁國的才華和過去的詩人相似,但在這個時代卻顯得無足輕重。那些紀念碑上的名字之所以被記住,是因為他們「為國捐軀」、活在榮耀之中。而仁國的詩,即使彌補了那些逝去詩人的遺憾,也無法贏得人們的關注。這讓伊莉絲感到遺憾,但她依然鼓勵仁國:「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放棄寫詩。」
伊莉絲的特別之處在於她的純粹。她可以坐在公園裡專注地吹奏五音不全的笛子,進行低效卻真摯的教學實驗,甚至對那些炫技的虛假藝術毫不留情。她珍視的是內心的真誠與詩意流露。或許我們會覺得她古怪,但她可能是整部電影裡最表裡如一的人。從她的角度看這個社會,或許不正常的不是她,而是我們。我們可能已經變得像仁國的母親一樣,用數字丈量生活,認為凡不能量化的,就不是真理。但我們或許永遠不會明白,真正的理性其實應該是能夠進行深度思辨的。
洪常秀並未讓這個故事走向悲劇。即便伊莉絲的理念與世界格格不入,她依然並不孤單。總有像仁國這樣的朋友,拉她一把;也總有如瑪格麗特酒的風味,伴她前行。這是對現代藝術家的一種鼓勵:即使你與主流價值格格不入,即使你技不如人,只要你的感受真誠,它就有價值。正如片中的那句話所說:「我的路,總是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