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你來說,你認為「生活是為了工作」,還是反過來「工作是為了生活」?
很多人旅居歐洲,或是對歐洲生活有所嚮往的原因,是因為這些「工作是為了生活」的歐洲人,不只展現了對生活的熱情,在這裡有更大的文化驅動力,尊重人類構築生活的各個面向,比如感官與情緒。而這些文化驅動力在時間的積累下,也被有效轉化爲實際的系統:產假與陪產假、親職假、無上限病假,或是企業內部與政府規範而提供的心理諮商福利,諸如等等。
然而,即使歐洲已經有完善的輔助系統,我也認同心理健康的重要性,我依舊在歐洲體系中過勞。我會如此,以個人層次來說,或許是我還沒有把我二十多年裡建立的文化習慣,調整成可以應對更劇烈挑戰的彈性狀態,也因為自己的盲點而喪失求援機會;但同時,我也注意到,過勞的人可不止我——即便是在這樣的體系當中成長,深刻理解到系統提供支援的英國同事、愛爾蘭同事、法國同事,也照樣會受到過勞所苦。而且,他們在他們的群體裡,都不是個案。
我總想,或許把「生活」與「工作」二元對立起來,太過簡化人的生命了。
這一期的電子報,我想來談談,隨著我在康復過程中,從物理環境的強化、生理活動的韻律開始一步一步走來,當我有更多的力氣梳理自己時,為什麼最終還是要回到「養心」,從觀念開始探詢?工作、生活與自我認同的邊界到底在哪?而為什麼適當脫鉤,把自己的狀態變成優先序位,是這麼重要的事情呢?
當我們問出「生活是為了工作,工作是為了生活」時,背後其實有個假設:生活與工作,只有其中一個,是生命的主軸。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是有了一個就沒有另外一個。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以時間分配來說,或許是的:有些時間必須完全奉獻給工作,而有些時間則完全屬於生活。然而對於認同感而言,答案或許就沒有那麼明顯了:工作中獲得認可、事業心強烈,是不少人重要的自我價值,但同時,這些人也有他們在個人生活中的身份與喜悅;反過來說,有些人在生活中因為自己的私人興趣或是私人身份,比如作為養育兒女的父母,而獲得巨大滿足,但這不妨礙他們工作時,會因為盡職而受到肯認。
生活與工作這兩者並不是割裂、毫不相關的。反之,它們緊密地連結在一起,它們都映射出了人自我認同的一部分。
我在面對我的過勞以及康復時,有一個很關鍵的討論點是:當我很清楚我的個人價值來自於兩者,而且我非常在意「工作」帶來的自我認同。也因此,當我面對「生活」,或是 Work-life balance 時,我要做的事情其實是:
換句話說,我並不應該因為職場過勞,所以完全放棄工作面向——追求「Work-life balance」並不等同於我放棄升職、加薪等事業成功的追求——如果我這樣認定,就矯枉過正了。我要做的,是找到對的方法讓兩者可以同時並行,也就是如何用「Work Smart」,確保我切分出去時間與力氣來調養心理健康時,我依舊能完善且優秀的達成我自己的職場目標。
以後設的角度而言,這個策略是成功的——我在過勞最糟狀況的兩年後,也就是 2024 年初,爭取到了升職機會,而同時,各位現在閱讀的個人品牌電子報《喬記洋行》也開始正式營運。我除了深刻的感受到我在工作中的學習,認同工作對我帶來的影響力,同時,我也向我自己證明我在跨文化與跨地域職場裡的價值。而且,我很清楚在康復路上走著的我沒有忘記善待自己。這整個過程,我很快樂。
若你問我,現在這種職場帶來的快樂,跟過去職場的成就感,差異到底在哪裡?
2021 年來自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 Arthur C. Brooks 在投書〈A Profession Is Not a Personality〉裡曾講了一個故事:希臘神話裡,納西瑟斯(Narcissus)因為看到水中的倒影,而愛上了自己的倒影,但他愛的並不是真正的自己。而職場上時常也是如此,人們愛上了職場上那個擁有成功形象、公式化的倒影,而不是我們真實的樣子。
Arthur C. Brooks 也以此引用了一個概念:職場客體化(Objectification at work),來探討職場文化裡對於自我認知的影響。
我們的娛樂文化鼓勵我們在身體上自我客體化,我們的工作文化也推動我們在專業上自我客體化。Just as our entertainment culture encourages us to self-objectify physically, our work culture pushes us to self-objectify professionally. - Arthur C. Brooks, 2021
正如同人類發生性行為不單純只是把自己當繁衍工具,人類工作時也不應該只把自己當生產力工具。根據三位法國學者對職場行為的研究,他們發現:若人只把自己當作生產力工具,把自己視作可拋可棄的小螺絲釘;或同樣的,把主管與老闆當作發薪水的印鈔機,這種忽略人類有血有肉本性的行為久了,環境裡會就容易催生過勞、倦怠、憂鬱,或甚至性騷擾。
即便這種「客體化行為」如此有害,然而,大部分環境的職場文化,卻似乎一直在鼓勵我們往客體化方向前進,或更淺白的說——把自己當作職場工具人。
追求事業與職場的成功,是很多人重要的自我認同。然而這不代表,在建立職場自我認同時,只能以工具人的量尺來自我衡量。越把自己客體化,離人性化的自己越遠,就越容易讓自己陷入認同危機,或是踏上無止盡對「成為更好工具人」,無論是財富、名聲、職稱追求的永恆奔跑。
我並不是說追求這些標籤是不好的,非也,我也在追求財富、名聲、職稱。但我在康復過程中不斷提醒自己,我在職場中的快樂並不完全來自於他者,也在於內求。我想要負責更大的案子是因為我被複雜且抽象的問題吸引;我與同事建立良好的競爭或是同盟關係,是因為我享受這些交鋒。我在這裡寫電子報,是因為我喜歡寫作跟分享。(但如果各位願意付費訂閱,我還是會很開心,先感謝一下 🩵)
要處理職場過勞,對我而言,即是要正視這個「職場客體化」的問題。
我不是工具。我是個人。
2024 年台灣戲劇《影后》裡,與芳姐擁抱,放聲哭泣的經紀人壁虎
2024 年末,橫掃全台的影集《影后》裡有個讓職場工作者深感共鳴的角色:芳姐與茵茵的超級經紀人,壁虎。壁虎在全影集裡鞠躬盡瘁、隨傳隨到、八面玲瓏。他很好地照顧兩位各自因為自己的生命歷程而展現脆弱的資深女演員。可是當壁虎在自己的公寓,對著他如此喜歡的工作夥伴,芳姐與茵茵說:
姐,我真的好累噢。
我帶你們超過十年了,看你們越來越好,我真的很替你們開心。可是我覺得我的生活好像卡住了…我會定期帶芳姐去健康檢查,可是我媽生病掛急診的時候,我卻要拜託我妹我妹夫去幫忙…我家最多的就是充電器,因為手機絕對不可以沒有電。可是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我到底還有沒有電。這樣的人生,是有問題的吧?
看著壁虎講出這段話的時候,是不是很多人也跟著覺得心痛?為什麼壁虎,或是演員黃迪揚,演這一段的時候這麼讓觀眾身歷其境?
當台詞出來時,我明白了:壁虎熱愛他的工作,也正因為工作,讓他進入到了他的職業人格裡,穩穩帶著芳姐跟茵茵乘風破浪;但他也在客體化自己:他每日的生活開始公式化,在無止盡的工作與工作之間奔波,越做越多,越做越消耗。他自己都說——他把自己當作瘋狂的工作機器,他沒有電了——這樣的人生,是他想要的嗎?
我真的不懂壁虎是怎麼熬過來的。
有可能啦,他可能是超人啦,但我不是欸。我是你們的經紀人,不是機器人。機器用久了也會壞欸。——「蠑螈」
壁虎這個角色之所以動人,並不僅是描繪他意識到自己過勞,更重要的是一連串找回自己的過程,影集裡有不少重新讓壁虎審視「生活認同」的時刻:他喜歡的豆漿店老闆決定告老還鄉;想要重修舊好的對象想在家跟他吃個義大利麵。
那時候,壁虎從這些互動裡看到的並不是成功的鏡像,而是磨耗的自身。而那猶如工具的自身再這樣運轉下去,最終也是要崩毀的。
因此壁虎辭職了,他果斷切開自己與過勞主因的連結,重新思考自己對工作的期待與定義,並且設立界線。壁虎認知到,他熱愛他的工作,而且,他對兩位女演員的關心,不是只是公式化的關心。他愛她們,希望她們成功,但也不僅是因為這些女演員是為公司帶來財源的工具,他也希望她們善待自己的人生。
我在看《影后》時一直在猜想,壁虎到底會不會回來職場?以及到最後如果回來了,是因為什麼?
我在後來得到了答案:讓他回來的,是他的戰友,是意識到不應該客體化自己,也不應該客體化他人的女演員們——那些關心他,照顧他,也受到他照顧的芳姐與茵茵。
我要加薪百分之三十,每個禮拜休一天,晚上十點之後不接電話。還有,以後茵茵姐不准拒絕演媽;芳姐電影殺青完之後馬上給我動手術。不准反駁!不然拉倒!——壁虎
當壁虎跟芳姊聯絡不到茵茵,用盡方法衝進去茵茵公寓確定她沒事,那是「茵茵不僅是女演員」的時刻;當壁虎帶著茵茵去幫即將手術的芳姐打氣,茵茵對害怕手術的芳姐那搞笑但真切的鼓勵,是「芳姐不僅是女演員」的時刻。而當芳姐煮了一鍋雞湯給壁虎,跟他說她去美國,這個家留給他好好吃飯、生活、工作,那也是「壁虎不僅是經紀人」的時刻。
壁虎回來了。在這個幕後的角色裡,他從膽小的壁虎變成勇敢的壁虎,成為讓藝人閃閃發光的超級經紀人。而且這一次重新出發,他也要開始好好的過他的人生。
他不是工具。他是個人。
就算有不少地方的職場文化一直鼓吹自我消耗,這也不應該是唯一一個正確解答。一個有意義、以工作為自我認同的人生,可以有很多種樣貌。正如我之前的拒否電子報提及的,我們可以對環境說不,建立自己的邊界。就算很難,這件事也依舊是選項之一。
電子報最後,我也要強調一點:我會有如此的思考,是因為我認同我個人在工作與職場的價值,也因此我在面對「Work-life balance」議題時,我不是有捨有得,我是換另外一種方式讓兩者兼得。但這並不代表每個人面對自己的過勞時,都要選擇我的解法。
也有些人在過勞後認知到,對他們來說,工作並沒有那麼重要,因此選擇離開職場。每個人的環境與價值都不一樣,凡只要能夠幫助自己,這些自我認識都是好的。
選擇雖然不同,都一樣能邁向有意義的人生。
下一篇,我會邀請我在法國的舊友 Ryan,來分享他職場過勞的歷程。Ryan 與我的背景類似,也是遠在我實際經歷過勞以前,我認識的海外社群裡第一個願意公開談論 Burnout 的人。他跟我一致同意,他從這次經歷裡,重新審視自己與生活、工作的關係,並想要藉由訪談,來闡述他如何跌跌撞撞地應用法國福利系統、行政以及專業諮商,走過蜿蜒的路途。
Stay Classy!祝各位有個美好的一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