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喜歡赫曼.赫塞。三年前第一次讀《悉達多》就愛上了。(去年搬家斷捨離,百多本書或送或捐或賣,只留了不到十本隨身帶走,這是其中一本。)剛過去的春節,在來回航班上一口氣讀完了《克林索爾最後的夏天》和《荒原狼》,我果然還是喜歡他,總能在他的書中看到自己。關於作家及其作品的研究太多了,這裡只想抒發下自己的感受。
因對自己施暴,因不敢走上釋然之路,我為這世界增加了罪與苦。釋然之路既不向左也不向右,它通向自我內心。
這本書收錄了同名中篇小說、一些隨筆和詩作。小說創作於1919年,在赫塞作品中有著承前啟後的意味。在那個「對世界來說都非比尋常、獨一無二的夏天」,一戰剛結束,文明崩潰,遍地狼藉,回歸自由的人們不得不重新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邊嚮往,邊恐懼——「恐懼變得陌生的私人領域,恐懼每一種自由所意味的責任,恐懼經長久壓抑、幾乎變得敵對的激情,恐懼自己心中的可能與夢想」。
畫家克林索爾(被視為赫塞自己)由此誕生。他一邊瘋狂創作,一邊狂歡享樂。夏日絢爛熱烈,死亡的陰影卻始終籠罩。他化身李太白,和密友路易、杜甫、占星師等人飲酒、漫遊、爭辯,並在夏末完成了最終的畫作。我看的譯本文字過於優美了,感覺詩化得有些刻意(適合放網上做美句集錦)。不過書中大量的色彩刻畫,濃烈斑駁,充滿了夏天的生命力和誘惑。(題外話,我有個私密社交帳號就叫summer,夏天真適合綻放。)
我崇拜流浪、變化和幻想,不願將我的愛釘在地球某處。
曾經,我既想成為詩人,又想成為市民;既想成為藝術家和幻想者,也願同時擁有美德,享有故鄉。我用了很久才明白,人不可能同時成為並擁有兩者。我明白自己是遊牧人,不是農夫;是追尋者,不是持有者。
我們將愛從具體對象剝離,愛本身就夠了。正如我們漫遊者並不尋找目的地,而只是享受慢遊本身,享受在路上的過程。
我一直以為自己會去流浪,告別每一朵花、每一扇窗。可機會一次次地來,我一次次地猶豫。後來才明白,所謂阻礙了我的人或事物根本只是表象。我並非天生的漫遊者,害怕一成不變,也害怕沒有歸處。平淡時我期待遠方,漫遊時我懷念故鄉。我需要的是感受自己真切活著,感受愛和在路上。
為什麼不能同時擁有兩者呢?我能想到最好的日子,就是半年漂泊、半年安居,一邊流浪,一邊擁有故鄉。航海回來時正是中午,週四島上沒什麼人,太陽照在藕粉色的小房子上,牆角陰影中的花有些蔫了,廣告紙也褪了色。是冒險回來的感覺,不論去到哪兒,小屋等著我。當然,如果有和我一起冒險的人,那就再好不過了。
一切都有其時節和次序:水從大地蒸發又降落,一年四季,潮漲潮落。而我們內心也遵循一定規律,契合一種律動。⋯⋯我所懼怕的生命中的暗潮,也會以某種規律出現。⋯⋯但我從不期望,即使在壞日子都不曾期望的是中間狀態,那種不咸不淡的湊合狀態。不,我寧要誇張的起伏。
壞情緒在漸漸離我遠去,生活煥新,天空再度明媚,漫遊重返意義。在這回歸的日子裡,我感到一些治癒的滋味:困倦但無根本的痛苦,臣服但無心酸,感恩但無自貶。生活的準線又緩緩上升。⋯⋯我還活著,我再度戰勝了憂鬱,且還會在下一次,也許在以後很多次,再度戰勝它的。
看到這段話立刻發給了CX和阿莫。我與CX心靈相通,「誇張的起伏」是用力活過、愛過的證明。那日暗潮來襲,她約我晚飯不成,於是獨酌,我也特意在回家路上去給了她一個擁抱。暗潮終會離去,重要的是別輸給那些瞬間:痛苦而極度自棄的,想要依賴而放棄自我的,虛無孤寂而將就的⋯⋯
至於阿莫,我記得她說過類似的話。她在我上一次憂鬱時出現,離開時也是個陰天。有起伏,並不誇張。我偶爾會產生錯覺,她是否只是我心中的幻象?我不夠格作她的暗潮(還好也不是),可再來一次,我依然會選擇擁抱生命的湧動。
我的人生沒有中心點,我在兩極間擺動,走過這當中許多的路。⋯⋯我的事,就是在許多緊張的對立中搖擺,並在奇蹟砸中我時,做好準備;我的事,就是永不滿足,承受不安。⋯⋯每一項實現終會成為飽足,令我難以忍受。⋯⋯沒有一個被實現的目標再是目標,每一條路都是彎道,每一次休整卻又催生出新的渴望。
我也是個矛盾的人,既坦率也壓抑,既勇敢又膽小,總不滿足。理想不是為了實現而存在的,追逐的過程甚至比結果更讓人興奮。這些關於存在的叩問,再次擊中了我平凡卻躁動的心。克林索爾是綻放的,最後燃燒了自己。還好當年我先看的是《悉達多》。
七年後,長篇小說《荒原狼》問世。主人公哈里自稱「荒原狼」,內心既有「人性」也有「狼性」。在某次自殺邊緣,他巧遇舞女Hermina,在後者的帶領下認識了樂師Pablo和情人Maria。(他們都是哈里的化身。)在最後的魔術劇場,哈里看到了真實且多面的自我,完成了自我的解脫。
這本書和《悉達多》有點像,都是尋求自我,從放逐走向「開悟」,很有東方哲學意味。前者借用佛陀的故事,是向外體驗眾生,走向永恆和解脫;後者自傳性更強,受榮格精神分析影響,是向內的解構、剖析和重生。不過我讀起來沒有那麼驚艷。
沒有人可以命令他,他沒有必要順從任何人。⋯⋯哈利這才突然發現自己的自由是死的,自己是孤立的,世界悄悄離開了他,人類已經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不,就連他自己也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在愈來愈稀薄的無緣、孤獨空氣中逐漸窒息了。
事實上他的朋友非常多。有很多人喜歡他。然而他找到的通常只不過是同情與親切。別人請他吃飯,送禮物給他,寫給他親切的信。可是誰也不親近他。哪裡也沒有和他產生關聯。誰也不想和他一起生活,而且也做不到。現在孤獨者的空氣、寧靜的氣氛籠罩著他,周圍的世界脫離了他,無法建立關係。
過於追求自我會引致孤獨。我行我素的自由,隨心所欲的自由,不必按照周遭的一切規則行事,也無法和人或事物產生關聯。可什麼是自我呢?
所謂克服時間,或者從現實中解脫出來——不管你把你所嚮往的加上怎樣的名稱,其實那都只意味著你想從你所說的人格當中脫離出來的願望。人格這種東西,只不過是把你放進去的牢獄罷了。
一切高級的幽默,都是從不再嚴肅對待自己開始。
哈里在魔術劇場看到了千千萬萬個自我。無數的經歷、觀點、交往構成了多面的人格,我們既沒法忠於一個、選擇一個,也不必殺死一個、生造一個。接受自己沒有一個特定的自我。所以,尋求自我本身就是一種徒勞,而放下自我也不是痛苦的事。這就是所謂的破除「我執」吧。
每個時代、每種文化、每種風俗、每種傳統都具有各自的方式,以及與那方式相符合的溫柔、嚴格、美麗與殘暴,認為某種苦惱是真理,以無比的耐性甘願忍受某種災難。只有在兩個時代與兩種文化和宗教縱橫交錯時,人的生活才會真正成為苦惱和地獄。⋯⋯如果一個時代夾在兩個時代和兩種生活方式之間,就會成為一切真理、風俗、安全、單純都失去的時代。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有這樣強烈的感受。
這個感慨放在現在依然合適。接受多元很必要,穩定內核也很重要。在日常相處中,做好自己,旁觀他人。想到父母,我不再抱持對他們支持全部的我的期望,他們也盡力放手了。春節時我對他們說,人總會想到辦法活下去的,過好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