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今天是我最後一天服役,能不能讓我帶您來參加我帶的最後一堂課?」
奶奶驚訝地抬起頭,眼神裡帶著些許遲疑。「你要走了?」她低聲問道,語氣裡有些驚訝,「已經過半年了嗎?」
「是啊,最後一天了。」我笑著回應,但心裡卻莫名有點不捨。她是這裡最年長的住民之一,101歲,她曾告訴我,自己在24歲時跟著國軍來到台灣,我時常找她聊天。從我來到榮民之家服役以來,她是少數幾個我一直想帶去繪畫活動的人。
不過,對於活動邀請,她大多都是笑著拒絕:「我哪有辦法跟那些年輕人一起?」而她口中的「年輕人」,指的是這裡七八十歲的長者。
今天是最後一次機會,我希望這堂課,能有她的身影。
她沉默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雖然我不會畫畫,但我一定會來。」

101歲的「第一次」
活動開始時,她如約而至。
她拄著拐杖走來,找了張椅子輕輕地坐下,笑著說:「我不畫的啊,只是來看看你。」
我知道她是怕自己畫不好,所以沒有強求,只是把畫筆遞給她,溫和地鼓勵:「沒關係,試試看,簡單的畫都好。」
她猶豫地接過筆,但就在那一瞬間,我注意到——她的手,抖得很厲害。
她患有本態性顫抖症(Essential Tremor),這是她多年來的老毛病,讓她無法穩定地握住細小的物品,更別說畫畫。她試圖在紙上畫一條直線,但筆尖顫抖得厲害,別說是直線,連筆都難以觸碰到紙張。
她低聲嘆氣:「年輕的時候,我愛跳舞,喜歡畫畫,還學過樂器……但後來,手開始抖,聲音也開始顫,什麼都做不了了。」
她輕輕地放下筆,看著別的長輩認真繪畫,嘴角仍掛著笑意,但眼神裡透出一絲失落。我看著她顫抖的雙手,心裡忽然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陪她畫完這幅畫
我沒有讓她就此放棄,我坐到她身邊,輕輕地握住她的手。
「奶奶,我來帶您畫。」
我穩穩地握住她顫抖的手,引導著她的筆跡,一筆一筆,慢慢地畫。
我沒有自己施力,而是幫她穩住筆尖,讓她能用自己的力量畫出簡單的線條。我試著把繪畫簡化成最基本的色塊與線條,讓她的手即便在顫抖,也能在紙上留下某種看得出的樣貌。
她努力嘗試,雖然每一筆都很歪斜、雖然顫抖讓線條失控,但畫面逐漸成形。
她笑了,邊畫邊說:「這是我六十年來,第一次畫畫啊。自從手抖後,我筆都握不好,連字也不能寫。」
我看著她,眼眶有點熱。那一刻,我既感動,又有些惋惜——如果我早點想到這個問題,早點陪她畫,會不會多幾幅這樣的畫?
這幅畫可能稱不上完美,但它跨越了半世紀的時光,對她來說,這已經不只是畫,而是一次對過去的觸碰,一場對歲月的回應。
掌心的溫度
畫完後,我幫她拍了一張合照——她拿著畫,眼中帶笑,像個完成了心願的孩子。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幅畫,細細地看了很久,然後笑著搖了搖頭說:「畫不好,畫不好。」但她眼中卻閃爍著光芒。
接著,她忽然轉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那雙手乾枯而瘦弱,帶著歲月的痕跡,皺紋覆蓋著每一寸肌膚,手指還在顫抖,但掌心仍然溫暖。
她沈默了好一段時間,然後才開口說:「你離開後,如果有機會回來的話,要再來看看我們,好嗎?」
我點頭答應,但心裡有些酸,因為我知道,像這樣的午後,已經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拿著半世紀以來第一幅畫的奶奶
最後一堂課
這最後一堂課,不只是我帶給她的,更是她帶給我的。
雖然畫的線條彎彎斜斜,但對我們來說,那幅畫是她六十年後的重逢,是她找回年輕的一次嘗試,也是我服役最後一天無比珍貴的禮物。我離開時,心中充滿感動,也帶著一絲遺憾——如果能早點發現,她是不是就能多畫幾次?是不是還能多參與一些她曾經熱愛的事?
這幅畫,超越了時間,就算不完美,卻有著無可取代的份量。
我不知道未來能不能回來看她,但想到那個下午,想到她握著我的手的模樣,我就覺得,時間好像也沒那麼無情,反而提醒了我們許多事情。只要她還在,那幅畫就會一直留在她的身旁,提醒她曾經有個午後,有人握著她的手,一起畫出了半個世紀以來的第一幅畫。
或許有一天,我會再回來拜訪,推開她的門,看看那幅畫是不是還在她身邊,看看她是不是還記得,那幅顫抖卻滿載回憶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