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向氣質讓我從神學院畢業出來牧會時適應不良。作為兒童牧區的主責傳道人,向小孩說聖經故事、到小學講福音信息固然不容易,但更大的挑戰是在主日學下課、親子餐會等場合跟家長聊天。我擔心自己在談論育兒、教育的時候不得要領,給不出什麼有用的建議事小,讓小孩的父母覺得我「沒有料」、「搞不清狀況」事大。為了讓自己不致陷入窘境,我運用自己不善辭令但觀察力強的恩賜,聚會期間留意孩子的言談舉止(跟上週見面時有什麼不一樣嗎?),記得他們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後來跟家長對話時發現,這些工夫的確拯救了我,讓我開展連串讓家長聊不完的話題,他們也很放心地覺得我透徹理解小孩的生活實況。當我向他們虛心學習教養孩童的心得,真誠欣賞他們的人生智慧的時候,他們往往會心花怒放,不能自已。
自我中心人皆有之,這時代心理學知識愈加普及,心理治療除了成為解決個人情緒、人際關係、人生意義問題的方法之外,更多少助長自我中心的心態。其中自我心理學(self psychology)從一九六零年代在美國興起,風行全球至今,「內在小孩」、「需求層次理論」、「不帶批判的傾聽」等觀念以通俗的形式充斥心靈勵志書籍,成為一般人日常(甚至是教會講台)用語。
維茨(Paul Vitz,1935~)是忠於信仰的學者,畢生致力將基督宗教神學與心理學整合,敢於冒心理學界之大不韙,指出其中既得利益者背後獲利和灌輸意識型態的盤算。他從美國著名的紐約大學心理學系退休之後(獲榮譽教授頭銜),到維吉尼亞州一所小而美的天主教大學,耕耘不倦,督導心理學研究生。維茨生於美國典型的基督新教家庭,大學時代一度自稱為「無神論者」。他從大學至博士班都念心理學,研究所階段涉獵當時在學界甚至小老百姓生活中蔚為風潮的自我心理學。(PsyR, xiv)根據心理學的定義,「自我」是指一個人意識到自己作為能夠經驗外界的主體和行動者(agent)的身分和角色。(A Critical Dictionary of Psychoanalysis)自我心理學是精神分析的一種,強調自我以及對自我的經驗。(Self-psychology, A Dictionary of Psychology, Oxford)
維茨完成博士學位後,他的研究焦點轉至實驗心理學,尤其人類的直覺和認知領域。他開始發現自我心理學鼓吹自戀、自我中心,乃至自我崇拜,有害心理健康和心智成長,其影響也勢必擴展至整體社會。(PsyR, xiv)同時,維茨返回他小時候接觸的基督信仰,發現大部分心理學家對基督宗教懷有敵意,於是立志整合心理學和基督信仰。(PsyR, xvi)四十出頭的時候,他撰寫第一本專書《心理學作為宗教:自我崇拜的狂熱》(Psychology as Religion: The Cult of Self-Worship),向社會大眾解釋,通俗、普及化的自我心理學彷彿是有營養的心靈雞湯,「提高自尊」、「做自己」、「實現自我」、「不做做道德判斷」的確是誘人的口號,但實質卻無法挽救家庭破碎、消費主義、媒體資訊爆炸等對今天人類心理健康的傷害。
維茨以心理治療大師羅哲斯(Carl Rogers,1902~1987)的故事闡述自我心理學值得憂慮之處。羅哲斯出生於美國中西部一個保守的基督新教家庭,大學畢業後進入神學院受訓,預備成為牧者。可是在一次出國旅程之後,他決定離開信仰。他認為既然基督信仰的內容不見得真實,倒不如在不被這些信仰規條的束縛下好好服務人類。他提出關於人格和心理治療的理論影響後世。(PsyR, 7)
在暢銷作品《成為一個人》(On Becoming a Person)羅哲斯寫道:「如果我能夠營造一種真誠和透明化的關係,在其中我即我真正所感;如果這種關係溫暖地迎接和珍惜對方,視之為獨立個體,並敏銳地以他的眼光來看他的世界……那麼,對方就會更趨向自己想要成為的人,更多掌握自己的人生,更有自信、更成為一個人,更獨特和更多表達自己。」(Carl Rogers, On Becoming a Person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61), 37-38)
維茨認為,「會心團體」(encounter group)是一種散播自我心理學理念的小組互動模式。會心團體成員會頻繁地聚會,當中的帶領者會營造安全的氣氛,使組員逐漸自由表達自己,降低防衛心態。隨著組員真實表達自己正面或負面的感受,彼此信任的關係開始建立,每位組員愈加接納自己本來的樣子、接納自己的全部,包括情緒、知性、身體、潛能等方面。(Carl Rogers, Carl Rogers on Encounter Groups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0), 7-8)
維茨悲觀地評析,會心小組的自我心理學元素逐漸滲透各種宗教和治療性質的小組,造成以下的負面影響。首先是助長自戀。因為這種小組互動通常極度聚焦在個人所遇到的難題上,組員見證分享自己的生活有多糟糕,聲淚俱下,恍如劇場演出。第二是小組變成「賣慘趴」(pity party)。組員通常見證分享別人對他們做了什麼,強調自己是受害者,然後帶領者會請其他組員鼓掌或擁抱剛分享過不幸經歷的組員。第三是對上帝的認識流於自戀式的投射(narcissistic projection)。因為每位組員都受鼓勵「作自己」,包括在基督徒小組當中表達自己對上帝的真實感受,並得到其他組員不帶批判的接納,所以上帝很容易遭矮化為服務個人需要和欲望的角色。(PsyR, 24)以上三方面的負面影響,源於自我心理學灌輸一種主體和客體二分的思想,人的自我作為主體,而讓自我經驗到、外界的人事物則作為客體。(PsyR, 152)自我心理學所描繪的健康成長之路,就是作為主體的自我愈加獨立自主,擁有愈來愈多能力物化(objectify)作為客體的人事物,即能夠不依賴後者、不被後者影響。此舉的代價是,人與他所物化對象(例如親友、同事、鄰居等)的關係變得疏離。(PsyR, 154-155)
基督徒的小組不是會心小組,組員分享的時候也不見得像維茨所描述的自戀、「賣慘」、矮化上帝。但值得我們反思的是,當小組員分享他們的近況和代禱事項的時候,我們有沒有真誠聆聽,把他們的事放在心上,時常為他們代禱?抑或只有表面上在聽,實際上卻想著等一下自己分享的時候,如何獲得大家的關心和憐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