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房,曾經是為學術而設的空間。那是我任職大學中文系的歲月,中壯年最精華的時期,我長年講授中國文學史與唐代文學,泅泳於書海之中,教學與研究交錯,是我生活的日常。
一度藏書近三千冊,幾乎皆與中國古典文學相關。那時的我堅信:只要讀通經史子集,便能通曉世道人心;足以為人生解惑,為世界作註。 當時,我的閱讀與寫作,分別在大學研究室與家中書房展開。空間不大,藏書以專業書籍為主,案前案後堆滿資料與筆記。雖嫌侷促,卻也相當能夠安處其間。書桌雖小,卻以為那便是天地;「書齋乾坤大」,曾是一種信仰,也是自許。 然而,離退教職之後,一切悄然改變。卸下研究與教學的責任,書房也隨之轉換氣氛——不再僅是學術寫作的工地,更成為靜思與自我對話之所。
那曾經嚴謹分類、井然排列的書架,如今增添了許多過去不曾涉獵的書籍。從人類學到當代思想,從藝術攝影到社會觀察,書櫃中逐漸湧現各類書脊不一、風格䢛異的朋友。它們像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彼此間尚未熟識,卻已隱約共處於同一個世界。 這樣的變化,說來並不突兀。當教學的重擔卸下,心境也隨之放鬆。閱讀不再以「寫作所需」為前提,而轉向一種更為開放、散步式的探索。每當打開一本新書,如同結交一位陌生但親切的朋友;它或者深沉、或者詭譎、或者清新,不一而足。我從前習慣的條分縷析,如今也變得更為自在,隨文而遊。 隨著網路閱讀的增加,電子書、數位期刊、社群評論、國際新聞——資訊從四面八方湧入,已不存在單一知識體系的疆界。這些碎片化、駁雜但鮮活的內容,雖然未必有經典的縱深,卻常帶來意想不到的啟發。過去我或許會嫌它們零散,如今卻欣然收納,彷彿在開啟另一種「平行閱讀」的可能性。 曾經,我以為自己早已習慣書房的侷促,也曾以為遍讀唐宋典籍足以窮盡人生。然而,當我卸下教授身分、退居日常,反而意識到:「書房」不在大小,而在是否願意打開心靈的窗戶,讓不同的風景進入。原來,那所謂的「書齋乾坤大」,若不願打開門,終究只徘徊在自我構築的迴廊。 如今,每當我站在書櫃前,望著那一排排不同領域、不同語境的書冊,心中常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欣喜。它們彷彿都在向我招手,以各自的方式訴說世界之廣大、人生之豐美。書房仍舊是我的居所,但其疆界早已超越牆壁與書架,在文字與網路交錯的世界中漸次展開。 作為一位網路寫作者,我比以往更需要這些新朋友的激盪與陪伴。它們不只是知識的提供者,更是靈感的觸媒、思想的鏡子。而書房,則從昔日的研究基地,變為一座流動的港口:迎來潮汐,也送走舊日的執着與狹隘。 這樣的變化,使我的晚年生活多了幾分自由的氣息。曾經,我在書房中汲取古人的智慧,如今,我也願與當代的喧囂對話。閱讀仍是我的日常,但方向與內容早已不同;心境亦愈加沉靜而開闊。 於是,我常在午後的微光中,靜坐在書桌前,任由窗外的風輕撫書頁,也輕撫心緒。手邊那本尚未讀完的新書,如同尚未說完話的朋友,等待我繼續傾聽。這些年書房未曾改變,但氛圍與心境,卻已悄然不同。閱讀,早已不只是盡學術職責,而是生命的滋養;而我,也從那位奔走於課堂與論文間的文學教授,蛻變為與萬象為友的心靈旅者。 每當打開書本、每次點開螢幕,都是新的啟程。我不再急於抵達某個終點,而是學會欣賞過程中微小的風景,聆聽文字背後那幽微的呼吸聲。
這樣的閱讀生活,寧靜而豐盛;如同有一盞恆亮不熄的燈,在歲月深處默默陪伴,也照見我。書房依舊不大,但心靈的方向,早已無遠弗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