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電影作為觀看的媒介,描述不可見世界的本質矛盾
鮮活的眾生相映照哪些不同意涵
本片有種近似恐怖片的氣質
婁燁作為導演、你我作為觀眾、我作為寫作者,或許能有哪些自覺
<推拿>改編自畢飛宇的同名小說。文學以文字作為載體,雖然看的是字,卻倚賴讀者的感受與想像建構世界;電影則是視覺主導的媒介,與內容講述盲人的「不可見」產生了本質的相悖。導演婁燁試圖以手持鏡頭的模糊、晃動,模擬盲人的視覺經驗,然而那種模擬仍舊來自健全人的主觀想像,對長期適應黑暗的盲人而言(尤其出生或年幼時就失去視力者),他們或許早已建立一種健全人無從想像的穩定與明晰。這種來自健全人的「他者凝視」自有其爭議性,但婁燁以旁白念出演職人員的作法,某程度呈現出對於電影觀看本質侷限的自覺;就角色呈現來看,婁燁(帶著侷限)盡其所能地描繪角色之間的「相異」,也反倒因著盲人感官的放大,更顯出他們與健全人的「相同」,或許也揭露了,健全人才是有著缺陷的族類。
全片以「沙宗琪按摩中心」作為舞台,鮮活的眾生相映照不同的意涵,若簡單分類:沙復明代表虛榮、都紅代表真、小馬代表渴望、王大夫代表尊嚴、小孔代表善、金嫣代表勇氣,而這些背後都是源於更深層的慾望─活著的慾望,不同於健全人所說「瞎了,就完了」,而能回答自己生命的意義。
沙復明(秦昊飾)這個名字本身也透露著一種求而不得。旁白形容他「張揚」,說明目盲無礙於他體驗這個世界,追求如健全人一般的完整生活。他自言不「識字」,卻以點字求知,能談詩詞、融入社交,即使被交往對象的父母嫌棄也不氣餒。直到遇見都紅,他原本的心靈富足才忽然變得匱乏:他一再聽見客人讚嘆都紅的美,那是以視覺為標準的價值觀,儘管他對世界的理解不亞於任何健全人,但對於「美」,他卻怎麼也不能明白,那種挫折感,使他首度「自慚形穢」,執念讓他企圖擁有健全人讚賞的「美」,彌補那無從理解的缺憾。
「虛榮心讓你迷上一個概念」,都紅(梅婷飾)心如明鏡地揭穿了沙復明的「盲點」。早已厭倦旁人稱讚的她,對沙復明說:「不要跟我講什麼美不美,我覺得這是個笑話。」美,對她而言是種災難,「擁有美貌的盲人」每一句稱讚都是一種「遺憾」,使她永遠無法忘記自己失去了什麼、又是如何與多數人不同。她的明晰,替代了她的眼睛,俐落地看穿了事物的本質,一如她對小馬說:「對面來一個人你撞上去了,那是愛情,對面來一台車你撞上去了,那是車禍,但車和車總是撞,人和人卻總是讓。」她怎會不明白,自己對小馬莫名的情愫注定無果,是因為他們連「讓」的那種錯過,都還談不上。
小馬(黃軒飾)曾經自絕以抗拒命運的擺弄,除了生存的一技之長,對他來說,活著,得要更大的理由。從他聞到小孔身上氣味的那一刻,一切都變得不同;與其說他渴望著小孔,不如說「渴望」的本身使他有了活著的動機。作為盲人,總是為了安全而與現世的一切保持小心翼翼的距離,而小馬貪婪地嗅聞,誘使他跨越與世界的「界」,以撩撥的姿勢靠近肌膚、探索觸感,那彷彿是徐四金《香水》的情慾版,而那正是小孔與王大夫做愛時的呢喃:「我們是一個人」,儘管小馬不可能聽過,這句話卻精準明說了小馬渴望的親密,也說明了使他渴望的為何是小孔,而不是他人。
鏡頭幾次暗示王大夫(郭曉冬飾)可能聽見小馬對小孔的踰矩,但他總選擇避開並保持沉默。或許是不知如何面對,也或許是藉此假裝一切未曾發生。此時的「盲」,成了他維護自尊的方式,那更是他的最後防線,像是應付弟弟找上門來的債主,他說:「討飯我也會,但我不能。我也要這張臉,我得拿自己當人,你們懂不懂?……這錢我不給你們了,但這帳我不能賴,我給你們血……」他拒絕賣慘博取同情,而是以激烈自殘的方式保住那張自己都見不著的顏面,硬是扛起健全弟弟的爛帳,結結實實把尊嚴與命畫上等號,成為他走闖世界唯一不肯妥協的事物。
小孔(張磊飾)是明白他的,於是當父母反對她嫁給全盲之人,便選擇與王大夫私奔-原來健全人看盲人是有「鄙視鏈」的─她不願心愛之人受辱,寧可將自己交付給看不見的命運。後來,面對小馬三番兩次侵犯般的強「聞」,她雖不完全明白,但願意將那暗處發生的當成無人可知曉的祕密,也真心原諒激動道歉的小馬。在她的心裡,從來只有她所愛之人,她不願為了旁人而痛苦,也不願成為旁人的痛苦。
全片中,或許唯有金嫣(姜丹飾)是幸福的。她與都紅的課題顯然不同,起碼,她對自己與泰和之間的情感是有把握的,她的戲劇張力落在旁白點出的那段:在視力逐漸消失之前,她想抓住看得見的愛情-她「想」、她「要」、她「能」。而這份「看得見」的愛情,對照都紅曾說:「沒有哪個女人是看不到愛情的,眼瞎的女人,尤其看得到。」只是都紅即使心知肚明,卻因目盲失去了選擇與追求愛情的能力。在健全人主導的世界裡,盲人的愛情之難,或許不在於見與不見,而是愛情之於他們是奢侈的,在生存的現狀中,「愛情」從來不是必須、也不見得可能。
在電影開場與結尾皆設計了「大合照」的橋段,即使盲人看不到最終的成相,但照相對他們仍有其意義:開場的合照為了展示按摩中心的陣容,是為顧客而照;片尾的合照則是為了留下完整的記憶。然而,探討「相片」存在意義的論述,仍落入視覺霸權之中,對於角色們來說,那些相片毋須用眼去看,拍攝過程與合照的意義,早已在心底顯影。
作為觀眾或是寫作者,我們在觀看時用了多少健全人的主體去揣想?書寫時,又依賴了多少視覺性的比喻?這些不自覺、不自知,往往導向深層且隱性的歧視。婁燁或許明白這一點,也因此將本片鏡頭語言設計得近似恐怖片,一如小馬感應到都紅一聲不響地坐在身旁,都紅表白後也才發現房中竟躲著沙復明-當鏡頭特寫角色的臉龐,觀眾無從察覺角色之間那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微妙關係,那也警示了只用眼睛去看、去思考、去理解世界的危險性。
「看得見的東西不一定是真的,看不見的東西才是存在。」這句話像金句般閃閃發光,但更為深刻的,其實是日常裡的那些對白,像是金嫣與泰和撒嬌時問:「你說說,我怎麼個好看法?」泰和愣了半晌才說:「妳比紅燒肉還好看。」金嫣笑著,將自己揉進泰和的肩窩。重點不在於怎麼個「好看」法,而在於無論健全與否,總不只有一種表述,能讓對方知道:我懂得妳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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