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對無花果生態探究的延伸思考
一念是誰的一念
本片與庫柏力克<鬼店>的異與同
本片最大的問題在於前後劇情的斷裂
原文波斯語片名< دانهی انجیر معابد >,意為「寺廟無花果樹的種子」,片頭以黑底白字的字幕交代了片名的由來(畢竟劇情中不見與無花果樹直接相關的元素):無花果的種子在被鳥類或其他動物吃下後,會隨糞便排落於其他樹木的枝幹縫隙中,在「宿主樹」上萌芽,長出氣生根,逐漸包覆並壓迫宿主的樹幹,與之爭奪水分與養分,最終可能導致宿主死亡。
查了一下,「無花果」既可作為一種特定植物名,也可泛指桑科榕屬(Ficus)植物的俗稱。片頭字幕所描述的其實是一種「絞生榕」的特殊生態策略,如同片中那種看似微小、卻步步侵蝕、終致壓迫與毀滅的命運。然而,當中文片名翻作<一念菩提>時,卻帶著靈性與覺悟的象徵,儘管「菩提」也屬於桑科榕屬,它卻不具備「絞生」的特性。
這種「同屬不同種」的譯趣,遠離了片中的寓意,但也引發另一層思考:究竟是一念覺醒還是執迷,可能差之毫釐、失之千里;甚至在跨文化的轉譯與觀看中,又有多少概念因此被置換、誤讀,導致你我必然無法真正理解?
對「絞生榕」這樣的生存型態而言,無關善惡而是為所應為,或許也像是伊朗夾在各國(敵對)勢力的處境,然而抽象的國家體制並不代表單一的個體,一如片中的父親Iman,服膺極權的規訓、沉浸父權的既得利益,但也同時努力想做個普世定義下的「好人」。升任調查員,離他夢寐以求的法官職位僅一步之遙,卻發現這職位根本無所謂「調查」,只是上層為了更有效控制,選擇最乖順者簽下死亡判決。Iman一生引以為傲的正直與公義,卻在最接近夢想的時候徹底崩塌,根本性地摧毀了他的信仰。
片中體現「一念」的代表,要屬母親 Najmeh 。她以夫為天、信奉教條,和女兒仍保持某種親近,卻仍千叮嚀萬囑咐她們遠離動亂、不可與叛亂分子有任何瓜葛。正是這樣恪遵教誨的母親形象,卻出於一念之仁(更準確地說是「婦人之仁」-但不帶有負面意思),瞞著丈夫幫著大女兒 Rezvan 治療受示威牽連的好友 Sadaf。
鏡頭直視 Najmeh 為 Sadaf 處理被散彈槍打傷的臉,對比的是受國家控制的新聞裡那些被模糊處理的「暴民」,此刻躺臥在 Najmeh 雙腿上的 Sadaf 則是如此活生生、血淋淋,那段一一取下沾黏在皮膚上散彈的段落,痛感幾乎穿越銀幕, Najmeh 肯定心想,倘若眼前人是自己的女兒,又該如何?
在這樣一個壓迫女性的國家裡,父母該如何教養女兒呢:幼時將她們捧在掌心、百般呵護,直至長成竟要她們不由分說地接受附屬與沉默的命運?在伊朗無數的家庭裡,這樣的轉變一代一代神秘且無痕,而片中將之處理成Iman 遺失配槍後引發的父女衝突,彼此的對立並非出於「親情背叛」這種關乎血緣的心痛和幻滅,反倒成了:父權為尊(膽敢以男人的前途為代價)vs女性自主(女兒們爭取「真相」的選擇權,為自己發聲)的鬥爭。
本片在台北電影節放映的介紹裡,巧妙地將其與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鬼店 The Shining, 1980>相較。的確Iman後來瘋魔的程度,完全脫離了「父親/丈夫」這個身分,那種絕決與無情,讓他對付妻女彷彿像對付死敵一般,尤其當他強迫妻女在攝影機前自白的段落,那種威逼與壓迫令人窒息。
然而有別於 <鬼店> 設定在閉鎖的飯店、深受惡靈攪擾,<一念菩提>的牢籠則是更大的國家體制、家庭結構、性別偏見;片尾 Iman 追逐逃脫的妻女來到廢棄土樓的段落,搜尋、躲避猶如<鬼店>迷宮結局的翻版,而這棟遺址般的老屋,象徵一個國家的遺產,不論是搜查者,還是出逃者,盡皆受困其中。
<一念菩提>把一個國家的沉痛濃縮成一個家庭的悲劇,我們看著一家四口,因為國家體制、社會律令而瓦解,逐漸變得陌生再變成敵人。但本片劇情斷裂成為了明顯缺點:前段以頭巾革命為開端,似乎打算對整個體制提出批判,引用自社群的抗爭畫面,也讓人想起婁燁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 An Unfinished Film, 2024>,但電影卻在中段,隨著 Iman 心魔浮現後,攜家帶眷返回故居,遠離了核心事件,使主題焦點從革命意識180度轉向個體衝突,不論對於前半或後半,都有一種未竟之感。
至於結局的安排,更像是眾多可能之一:那代表了父權的潰敗?還是抗爭的勝利?然而在這場心理與倫理的恐怖經驗之後,沒有人是真正的贏家。也因此,回想片頭描述無花果「絞生」的生存策略,究竟是象徵剝奪還是本能?是肯定、否定又或者不置可否?電影沒有明言,而只是將備受政教操作的世界暴露在我們面前,那滿滿的符號,依託著任人評論的觀點。
最終,我們也只是銀幕前的旁觀者,那麼問題遂變成了:你我能否比 Najmeh 更敏銳於那樣的「一念」,還是仍舊得等到活生生、血淋淋的痛苦擺在面前,我們才會對於殘酷、暴力有所覺悟?或許,對導演來說,這是他藉由影像訴說家國之痛的冀望,就像婁燁在談及<一部未完成的電影>時所說:「實際上這個已經不是電影的事情,它實際上已經超出了一個電影的範疇,而超出這個範疇本身實際上是這個電影的一部分……你會看到這些視頻遠遠比電影重要得多,這也是這部影片對我、對我的團隊的一個啟發和感受吧……電影不只是藝術,更是承載歷史與真實的責任。即使面臨疫情、審查等重重困難,電影人必須堅持下去,因為電影是對這個時代的見證,是對斷裂歷史的反思。」因此,電影存在的本身或許比內容的完整性更加重要,因為那同時揭示影像永遠無法替代真相,而去理解那些影像所無法承載的部分,也才能完整電影的本質。
同場加映:
我們該給歷史怎樣的交代<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婁燁反應武漢肺炎之作
思無邪<夢幻天堂>:少女弒母的親權反抗
革命的浪漫幻滅<巴黎初體驗>:革命作為一種浪漫,在伊朗卻是殘酷
青春殘恨<恨>:革命青年的壯志未酬
契訶夫的槍<仇恨謎林>:有槍還真要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