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忍不住想起某些學生。有些學生,基本每年都會遇到,他們內心深藏的困境,讓我深切希望能提供真正的幫助。
即使幫助不了他們,至少,不要讓自己變成加害者。
此外,我也理解有不少老師,或一般民眾也有類似的困擾,他們想幫助身邊的人,卻不知道如何伸出援手。
所以我想談談,那些隨著時代發展不斷增加,校園中來自單親家庭的孩子。
根據統計,單親家庭的數量逐年增加,這也意味著有更多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可能面臨著獨特的挑戰。
當這些孩子在學習或生活中出現問題時,透過深入的對話,我們常會發現他們正承受著來自單親父親或母親的種種壓力。
這篇文章,我想深入探討其中一種令人心疼的困境:當單親父母因自身未能處理的痛苦,強迫孩子在他們與另一方之間「選邊站」時,所形成的代際創傷。
我曾觀察到一位女大學生,她與許多單親家庭的孩子有著相似的經歷。
她從小父母離異,跟著母親生活。多年來,母親在她面前提起父親時,總是恨意滿溢,將自己視為受害者,並期望她能與自己共情,一同批判父親。
然而,這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多麼沉重的負擔?孩子內心同樣有傷,怎能輕易成為父母恨意的載體?
我記得有一次,一位學生曾對我說過一番話,大意是:相比那個離婚後離開家的父親,她當然也曾有恨意,因為那對孩子而言,無異於一種拋棄。然而,她更恨她的母親。
我當時感到不解,便問她為何這麼說。
她告訴我:「父親雖然不在身邊,但他至少沒有日日在我面前宣洩他的恨意。而母親,她天天與我生活在一起,卻從未真正關心過我的痛苦!她只在乎自己多麼委屈,從未想過家散了,我有多難受。所以我更恨她。」
恨意的傳遞:家庭系統中的無形鎖鏈
家庭,本應是溫暖的港灣,卻也可能成為情緒傳遞的無形管道。
心理學家Bowen的「多世代傳遞歷程」(Multi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Process)理論,揭示了家庭內部的情緒和行為模式,是如何通過多代人之間的相互作用而傳遞下來的。
這些模式包含了情緒反應、壓力管理方式、溝通風格和解決衝突的策略。
例如,一個家庭中常見的焦慮或控制行為,可能在下一代中以類似的方式出現,因為子女在成長過程中學習並模仿了父母的行為和情緒反應。
更為關鍵的是「投射過程」,這是多世代傳遞的主要機制之一。
它指的是父母將自己未處理的情緒、焦慮和未解決的問題,無意識地轉移到子女身上。這些投射過程可能導致特定的子女承擔家庭中的情緒負荷或角色。
當父母因自身童年未被滿足的需求或未處理的創傷,形成了特定的情緒反應模式和壓力管理方式,這些模式便可能在日常互動中無意識地顯現,觸發深層的「功能障礙的傳遞」。
孩子作為「被投射者」,無意識地承擔了父母未解的焦慮和憤恨。
他們過去的討好行為,正是對這種投射的無聲回應,試圖修補家庭中的情緒裂痕,卻忽略了這份責任本不屬於他們。這種「折疊的恨意」不僅僅是情緒的傳遞,更是一種功能失調的關係模式被孩子內化。
孩子在這種模式中,常常會產生一種錯覺,認為只要自己足夠努力、足夠好,就能改變父母的問題,從而獲得愛與肯定。
可惜的是,這種努力注定失敗,因為父母的忽視或傷害,根源於他們自身未解的議題,與孩子的表現無關。這種深層次的無力感,進一步加劇了恨意的折疊與內化。
此外,個體的「自我分化」水平,也影響著代際傳遞的過程。
自我分化程度較低的個體,更容易被家庭傳遞下來的情緒模式所影響,從而延續家庭中的問題行為。這解釋了為何有些家庭的問題會代代相傳,形成難以打破的循環。
從受傷到傷人:循環中的心理機制
童年時期的創傷,如忽視、傷害或情感缺失,會在個體內心深處根植「我不夠好」或「不值得被愛」的信念。
這種低自我價值感會導致成年後出現自卑、過度取悅他人、害怕被拒絕等行為模式。
這些受過傷的個體在人際關係中可能難以建立信任感,對他人的關心抱持懷疑,甚至選擇自我封閉。
在親密關係中,這種不安全感可能導致對伴侶的過度依賴或對親密的恐懼,形成不穩定的關係模式。
更令人心疼的是,一些曾經的受害者,在成年後卻可能無意識地成為施害者。
這並非簡單的「報復」,而是一種複雜的心理轉化,是「折疊的恨意」以扭曲的方式尋求出口。
例如,為何有些被欺負的媳婦,後來成了惡婆婆;為何有些人被PUA(搭訕藝術,指透過心理操控使人失去自信),後來又去PUA別人;以及被控制的孩子,長大後會忍不住去控制別人。
從客體關係理論的角度來看,受虐兒可能內化了外在的「壞客體」,將施虐者視為「好客體」,並以此模式來解讀世界和人際關係。
他們可能固著於在家中扮演被懲罰、指責的角色,並在日後的人際關係中無意識地重演此模式,甚至採取「誘發攻擊」行為,無意識地誘使他人對自己施暴,以重現熟悉的、儘管痛苦的關係模式。
這種從受傷到傷人的轉變,是童年創傷所帶來的深層心理適應,而非簡單的線性發展。它源於對過去無力感的補償,試圖透過控制他人來獲得一種虛假的力量感。
佛洛姆(Erich Fromm)的施虐-受虐觀點也為此提供了深刻的洞察。
他指出,受虐傾向的人常有自卑感、無力感與微不足道感,他們貶損自己,不相信能主宰自己,因而高度依賴外在的力量。而施虐傾向,則會展現在使他人依賴自己、從他人處剝削強取、傷害羞辱他人等行為上。
施虐者通常更少自覺,並善於合理化自己的行為,例如「我懂得比你多,這麼做都是為你好」。
佛洛姆提醒,施虐與受虐皆容易與「愛」產生混淆。施虐者以愛為名進行支配,受虐者以愛為名表現犧牲。然而,這兩者都非真正的愛,而是對孤獨感的逃避和對控制的渴望。
這種「折疊的恨意」成為了未來關係的藍圖,而不僅僅是一種感覺。
個體在內化了功能失調的模式和「不值得被愛」的信念後,會無意識地尋求重塑類似的動力,或者吸引與原施虐者相似的伴侶,或者自己成為施虐者,這往往打著「愛」或「為你好」的旗號。
這是一個悲劇性的循環,傷口非但沒有癒合,反而被投射到外界,延續著最初的痛苦。這是一種絕望而又錯誤的嘗試,試圖重新獲得對過去無力經歷的掌控感。
內在家庭的對話:看見與接納
面對這份「折疊的恨意」,我們該如何解開?
整合流派的心理學,特別是內在家庭系統(Internal Family Systems, IFS),提供了一個充滿慈悲與希望的視角。
IFS強調「傳承負擔」(Legacy Burdens)的概念,這指的是那些代代相傳、甚至來自祖先的負面認知、感受和身體感受。
這些負擔可能源於家庭未被處理的創傷、文化規範或歷史事件,它們無形中影響著後代的情緒和行為模式。
IFS的療癒目標,是幫助個體從這些過於活躍的「部分」中,讓核心「自我」重新領導它們,並與這些「傳承負擔」進行對話,從而釋放被壓抑的痛苦,讓內在系統恢復和諧。
這種方法與家庭系統理論中對代際傳遞的理解相輔相成,提供了一條具體的路徑,去識別並轉化那些無意識中被繼承的情緒模式。
也就是將先人遺留於我們內在的部分,視為需要被理解和整合的「家庭成員」,而非需要被消除的「病症」,能培養更深的自我慈悲與接納,這正是解開「折疊的恨意」的關鍵一步。
我相信,自我療癒的真諦,並非尋找外在的治療或他人的安慰,而是尋找我們內在的力量和智慧。
它不是因為「你有問題」才需要療癒,而是讓你的心靈在面對各種情境時,都能找到一種平靜的自由。
這份「折疊的恨意」,雖然源於童年時期缺乏主體性的經歷,但可以透過有意識地運用存在主義的自由與責任來轉化。
這不是要指責受害者過去的遭遇,而是賦予他們重新掌控現在與未來的力量。透過積極投入意義建構的過程,個體可以重新敘述他們的創傷,將其視為成長的熔爐,而非終結,最終將「折疊的恨意」轉化為深刻個人演變的催化劑。
自我覺察與哲學提問:引領內在探索
要解開「折疊的恨意」,首先需要的是深刻的自我覺察。這是一個向內看的過程,需要我們勇敢地直面那些被壓抑的情緒和信念。哲學現象學式的提問,能很好地引導我們進行這種內在探索,幫助我們看清自己的困境,並從中找到新的可能性。
你可以試著問自己以下問題:
• 「這份恨意,它真正想告訴我什麼?」
恨意往往是深層需求未被滿足的信號。它可能指向童年時期未被看見的痛苦,或對公平、尊重的渴望。
• 「我是否正在無意識地重演父母的模式?」
回顧自己的親密關係和人際互動,是否發現某些模式與父母的關係模式驚人地相似?這份覺察是打破循環的第一步。
• 「如果我不再被這份恨意所驅動,我會如何選擇?」
想像一個沒有「折疊恨意」的自己,你的生活、關係和選擇會有哪些不同?這能幫助你釐清真正的渴望。
• 「我願意為自己的內在平靜,承擔怎樣的責任?」
療癒是個人的旅程,雖然創傷源於他人,但選擇如何回應和療癒,是我們自己的責任。這份責任感,正是力量的來源。
走向和解:看見、被看見與自我療癒的起點
看見自己的傷痛,是療癒的第一步。
當一個人願意直面內心的「部分」,給予它們空間和理解,就能開始感受到被看見,進而接納那個受傷的自己。
這種「看見自己,感覺被看見」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深層的療癒。
進而,療癒是一個漫長而需要耐心和恆心的過程,但每一步都充滿希望。請允許自己溫柔地對待內心的傷痕,因為你值得被愛,值得擁有平靜與自由。
作者:高浩容。哲學博士、台灣哲學諮商學會(TPCA)監事。著有《小腦袋裝的大哲學》、《心靈馴獸師》等書。課程、講座或其他合作邀約,請來信studiomowen@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