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天的生活,都被雲端平台全面包圍:刷短影音、用串流,甚至聊天也依附在幾家科技巨頭的服務上。這些平台不是產品供應商,而是新時代的「領主」,用演算法和數據鎖住我們的行為與選擇。
希臘政治經濟學家雅尼斯.瓦魯法克斯(Yanis Varoufakis)將這種現象稱為「雲端封建時代」。他認為,資本主義已死,如今雲端領主靠「平台地盤」抽租,從我們的注意力、資料與時間中持續收割利益。
這股看不見的權力重構,正改寫全球經濟與民主秩序,甚至成為美中新冷戰的核心戰場。傳統資本主義是如何走向終結,而一個由「雲端領主」主宰的「雲端封建時代」又是如何悄然降臨,將我們所有人變成「數位農奴」?利潤已死!什麼是科技封建主義?
瓦魯法克斯指出,「資本主義已死」。

諷刺的是,殺死資本主義的正是「資本」本身,但這是一種「新形式的變種資本」。
雲端資本的顛覆:平台領地取代市場,租金取代利潤
驅動資本主義的核心引擎,也就是利潤,正在被雲端租金給取代。過去市場競爭利潤是重心,如今權力不再主要是掌握在那些用傳統資本,像是機器、廠房生產商品來賺錢的公司,而是轉移到了控制這些數位地盤的人手中。
但資本其實還活著,只是變成新的形式,雲端資本。「雲端資本」摧毀了資本主義 2 大支柱:市場和利潤。市場被看似市場實則「領地」的數位平台取代,利潤被「租金」取代。
而回到最根本的問題:為什麼一定要用「封建主義」這個詞啊?聽起來有點聳動。這難道不就只是資本主義發展到一個極致的階段嗎?或許叫什麼「平台資本主義」或「監控資本主義」之類的就好?
資本仍在運作,但傳統資本家淪為科技巨頭的附庸
他認為,就像當年需要用「資本主義」這個詞來描述從封建主義的那個根本轉變,即使當時封建的元素還在,現在也需要用「科技封建主義」來描述這種新的權力結構。因為本質上的差異,就是數位平台更像是領主自己的私人領地,有自己的規則,而不是我們傳統資本主義下的公共市場。

傳統意義上的資本家,即使仍在榨取利潤,也已淪為新興統治階級「雲端資本家」科技巨頭底下的「附庸」。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掌握大權,而是在幫平台賺取更多租金,App Store 30% 分成、AWS 費率、廣告競價都是。
再來,這個雲端資本最主要的目的不是生產商品,甚至平台不用生產商品,就已經變得很有錢。不懂如此,這些雲端資本家還擺脫了生產更便宜且更好商品的市場壓力,不必經常擔心競爭對手將推出產品搶走他們的顧客。
雲端領地的運作邏輯:不是競爭,而是圈地
那這跟我們理解有落差,就是 Netflix 不是還要跟 Disney+ 競爭,Meta、Tiktok 不也是?
Disney+ 並不是以較低價格或更好畫質向觀眾提供 Netflix 上的電影和電視劇,而是換取 Netflix 上沒有的電影和電視劇。
TikTok 成功地從其他社群媒體搶走用戶的注意力,並不是因為它收費更便宜或提供更高品質的「友誼」或聯繫。TikTok 創造了一個新的雲端領地,以便尋求不同線上體驗的雲端佃農轉移過去。
至於雲端領地的先驅蘋果公司,則是運用精心設計的「隱私規則」(例如它阻止 Meta 和 Google 等競爭對手蒐集 iPhone 用戶的資料),防止其他雲端資本家改變使用其服務的蘋果用戶的行為,祖克柏曾因此指責蘋果是在收取「壟斷租金」和「扼殺創新」。
用戶從消費者到「雲端佃農」
但我們使用者更慘,成了「雲端佃農」。我們為雲端資本家提供無償或低薪勞動,不斷地貢獻我們的資料、注意力、行為,24 小時不間斷地灌溉著肥沃的雲端領地。
我們最初訓練 AI 為我們做事,但很快它就開始反過來訓練我們,引導我們的行為,為它的主人帶來豐厚利潤。
像是特斯拉每輛車的電路都連接雲端資本。特斯拉能遙控汽車,並實時蒐集車主數據(包括聽什麼音樂)。看似擁有最新科技的車主,其實正是不折不扣的「雲端佃農」,車主付「月租」解鎖像是自動駕駛等功能。
科技巨頭使命宣言的另一面:抽取剩餘價值
這些科技巨頭,常常說他們的目標是要促進連結啊、激發創意啊、讓資訊更普及,當然使命宣言非常重要,但你會發現,這些聽起來很美好的口號,可能掩蓋了另一面。
- Meta 宣稱「賦予人們建立社群的力量,讓世界更緊密連結」。但實際上,這種社群力量被演算法和內容審查機制操控。用戶無償為平台生產數據,平台榨取資料的「剩餘價值」,轉化為廣告收入。
- Google 聲稱「匯整全球資訊,供大眾使用,使人人受惠」。然而,這種資訊集中化帶來的是巨大的權力不對稱。Google 掌握全球資訊門戶,透過演算法決定哪些資訊被展示,哪些被隱藏。其他媒體必須支付「雲端租金」才能獲得可見性,導致剩餘價值轉移給 Google。
- TikTok 宣稱「啟發使用者的創造力並為大家帶來歡樂」。但這種創造力與歡樂,同樣建立在高度演算法控制和數據蒐集的基礎上。用戶的行為數據被蒐集分析,強化了淺薄和短視的內容消費。
所以他們就變成了守門人,從中去抽價值。更顛覆的是,雲端資本透過演算法,將過去由管理者和行銷人員執行的「指揮勞工和消費者」的權力自動化了,不再需要市場居中調節,所有人都變成「雲端佃農」,無償直接服務於雲端資本。
為何科技封建主義會崛起?
Amazon、蘋果、Google、Meta、Microsoft 等科技巨頭的壟斷性尋租模式,之所以能大行其道,與西方國家政府和中央銀行應對 2008 年金融危機的方式息息相關。
央行與金融危機的推波助瀾,讓資本轉向雲端平台
2008 年金融海嘯後,全球 QE 量化寬鬆,流動性找不到高報酬製造業,資金因此湧向輕資產、可快速壟斷的雲端平台。
即使通膨加劇,中央銀行也無法完全遏止資金流動,因為這將導致金融市場崩潰。因此,央行的金流將繼續存在,繼續扮演資本主義利潤曾經扮演的角色。
雲端資本成為全球權力競爭的核心籌碼
而當這些雲端資本積累到某種臨界點後,影響力就不再局限於經濟領域,而是開始重塑全球的權力格局。
如果從這個科技封建主義的框架來看的話,川普與拜登政府對中國科技戰的核心,就不光是貿易逆差、地緣政治或是國家安全那麼簡單。
這背後真正的核心,是 2 大超級強權對「雲端資本」的爭奪。台灣不幸地再次被夾在其中,因為它生產雲端資本最基本的材料,世界上最好的微晶片。
美中新冷戰:從工業、金融到雲端資本之爭
主流經濟史會說,二戰之後,資本主義其實一度出現了黃金 30 年, 1945 到 1970 年代初有所謂的「戰後解決方案」:國家、大企業、工會 3 方合作,政府主動干預經濟、保障社會福利,而企業則透過流水線擴張生產、刺激消費。房子、汽車、度假旅行成了中產階級的標配。
不過,這套工業資本主義很快在 1970 年代遇上瓶頸。石油危機、經濟滯脹、全球市場飽和。於是柴契爾和雷根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崛起,進入「金融資本主義」時代,削減社福、金融自由化、供應鏈全球化。這個體制撐了幾十年,直到 2008 年金融危機整個垮掉。
瓦魯法克斯眼中的資本主義史,是美國霸權重塑
但瓦魯法克斯認為,從頭到尾,資本主義其實是被美國的「經濟霸權」主導:二戰後,美國面對龐大的產能過剩,選擇用「對外援助」的名義,把多餘商品輸出到歐洲與日本,順勢建立起全球美元體系。馬歇爾計畫不是純粹的人道救援,更像是一場「商品殖民」,把其他國家變成美國生產體系的延伸,把美元變成全球交易的默認標準。
但這個體系撐不了多久。到了 1971 年,美國總統尼克森做了一個震撼全球的決定,終止美元與黃金的兌換,也就是歷史上的「尼克森震撼」。
這一刀,正式瓦解了布雷頓森林體系,讓美元從黃金保證的貨幣,轉變成一種信用貨幣。從此,全世界都得「相信」美國,才能讓這套體系繼續運作下去。
打造金融納貢系統後崩潰,雲端資本登場
進入1970年代後,德國、日本的製造業快速崛起,美國反而開始出現長期貿易赤字。這時候,美國乾脆不再靠賣商品賺錢,而是打造出一套「金融納貢系統」——你們賺了錢,最後還是得拿來買美國的國債、股票、房地產,回到華爾街的懷抱。
美國輸出的不再是工廠或產品,而是規則、貨幣、風險、衍生性金融商品。這套體系撐到了 2008 年,才在金融海嘯中全面崩潰。
不過,這場危機也開啟了一個更大的轉折點:金融資本退場,雲端資本登場。當雲端資本開始支配地上資本,美國也重新調整自己的霸權策略,不再只是靠金融吸金,而是必須保住全球雲端資本的主導權。
而中國的雲端資本家階級,正在挑戰這個體系。
中國特色科技封建主義:超級 App + 國家資本
如果說「雲端資本」是一種設計出來、專門用來改變我們行為的技術工具,那麼,中國發展出的系統,早就超出了矽谷的想像。
美國科技巨頭雖然積極追趕,但真正讓美國統治階層擔心的,是中國雲端資本家已經找到了一條美國難以複製的道路:把「平台控制」與「金融系統」結合起來,打造出一整套雲端金融體系。他們不只知道你今天搜尋了什麼,還知道你刷了多少錢、借了多少錢、可能會還不出什麼錢。
這就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科技封建主義,一種建立在超級 App、生物辨識、信用評分和國家資本合作基礎上的雲端封建模式,更變成 2 大超級雲端領地的霸權對抗。
晶片禁令的後果:推動中國邁向更強大的科技封建體制
這也是為什麼拜登政府會選擇出手,透過晶片禁令,封鎖中國取得先進科技的路。短期看來,這確實會拖慢中國的技術發展,但從長期來看,反而可能逼出另一條更強大的雲端資本道路,加速中國邁向一種由數據驅動、租金累積的新封建體制。
這樣的發展,不只影響科技業、經濟秩序,甚至可能改寫未來世界的和平與政治結構。
歷史曾發生過類似的事。當年資本主義剛興起時,也遇到一樣的問題:國內市場不足,產能過剩,結果只能往外擴張,把商品塞進非洲、亞洲、拉丁美洲的市場。為了這場全球市場戰,資本主義國家彼此爭奪殖民地,從 19 世紀末一路打到 20 世紀 2 次世界大戰。
資本的邏輯,最終引發了全球性的工業大屠殺。
去全球化加速科技封建化,民主正被侵蝕

如今,我們又站在一個相似的歷史節點上。只不過這次不是為了工廠找出路,而是為了科技平台找「租金來源」與「數據奴役對象」。
去全球化下,因為更大範圍的科技封建分歧,世界更分裂為幾個洲際型超級大國,世界越來越像《一九八四》描寫的那樣,被分割成幾個互相競爭的超級雲端領地,在這股巨大的轉變中,和平是犧牲品。
而更令人焦慮的是,民主,也可能正一點一滴地被封建化瓦解。
自由主義的悖論:不是因為太強,而是放任雲端資本壯大
自由主義者曾經擔心,一個國家若太強大,將會鋪好一條「通往奴役之路」。但今天這條通往奴役的高速公路,並不是因為國家太強,而是因為它太弱、太放任,無力管控自己孕育出來的雲端資本家。
很諷刺的是,現在唯一能成功限制雲端資本的,居然是中國共產黨。如果說制衡這種新型態權力的主要案例是來自一個威權體系,這對我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延伸閱讀:
美國遭全球反彈、歐盟造不出科技巨頭!數位帝國:中國模式全面擴張,民主陣營節節敗退?|怪獸科技公司
社會民主的困境:工會與監管已無法制衡
面對科技封建主義的崛起,傳統上用來遏制資本主義的力量,如工會和政府監管,似乎失效了。過去社會民主派能透過工會或監管手段影響企業家,但如今,雲端資本家不怕強大的工會,因為「雲端無產者」力量太小,而「雲端佃農」甚至不認為自己是生產者。
價格管制或解除壟斷等傳統監管手段也難以影響雲端資本家,對於提供免費服務或最低價服務的行業,你去管制價格好像沒什麼意義。
而要拆分像亞馬遜、臉書或特斯拉這樣的數位領地,在技術上難度極高,與拆分實體產業(像是石油公司)截然不同。
區塊鏈與加密貨幣:反抗科技封建的假希望?
那可不可以用技術來反制技術?這時候很多人可能就會想到區塊鏈,因為去中心化的特性,加密貨幣曾被寄予厚望,被視為能擺脫主流金融控制的解放承諾。
但真的可以嗎?其實好像不是那麼簡單。
華爾街與科技巨頭反利用區塊鏈強化既有權力
比特幣創始人中本聰的原始理想,是打造一種能與主流法定貨幣並行的新型貨幣,為了確保它有價值,中本聰也設計了總量上限,2100萬枚。
但這就產生了根本矛盾:當比特幣價格上升時,人們更傾向囤幣,而不是花幣。
結果就是,越來越多人拿法定貨幣買比特幣、期待升值,就變成一場早買者致富的資產遊戲。這套機制聽起來是不是很耳熟?沒錯,它和老鼠會的邏輯非常像,後進者為前段玩家墊高價格,而前段玩家趁勢離場。
除了少數「幣圈」早期玩家,加密貨幣唯一的真正受益者,恰恰是它宣稱要打倒的華爾街和大型科技集團。摩根大通、微軟資料中心、高盛、萬事達、VISA 這些機構早已轉向區塊鏈技術,打造所謂的「聯盟鏈」,用來強化他們原本就掌握的金融霸權。也因此,區塊鏈已成為「雲端金融」的工具,助長「雲端資本」的積累。
區塊鏈可能有用,但前提是先找到替代數位封建主義的體制
區塊鏈技術當然不是沒價值,但如果問題是如何糾正資本主義弊端或推翻數位封建主義,加密貨幣將沒有辦法幫上忙。因為資本主義和數位封建主義都是無所不包的剝削制度,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加密貨幣為金融資本服務。
在數位封建主義下,加密貨幣助長了雲端資本的積累。但這並不意味著加密貨幣技術不能在某些情況下為進步人士服務。
在科技封建主義下,交易不是發生在去中心化的市場,而是集中在雲端領地(例如科技巨頭的平台)。雲端領地由雲端資本打造,由雲端資本的演算法執行,撮合買家與賣家。如果有天我們能使雲端資本社會化與經濟民主化,區塊鏈技術就能派上用場。
未來兩條路:更徹底的佃農,或找回數位主權

但這一切要有望成真,我們都必須先解決最迫切的問題:數位封建主義的替代方案是什麼?如果社會民主不可行且加密貨幣是虛假的希望,我們要如何建立一套替代數位封建主義的體制?
可以很直接很實在說,作者提出的方法沒什麼新意、還是偏理想,我們能不能重新定義使用者與公民在數位世界中的主權?未來只會有兩條路:成為更徹底的雲端佃農;或者,找回屬於使用者、屬於公民的數位主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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