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認真談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可以探討的主題至少超過30個。很多人會提到「媚俗」,但它只是本書觸及的眾多概念之一。讀米蘭.昆德拉小說最痛快的部分便在於,他的邏輯之清晰,觀察之入微,每個概念都剖析到都非常根源的部分,讀者腦袋裡的混沌經他梳理,忽然便能看清原本看不見的世界。
本書從多方面探究生命之「輕」或「重」,一開始的破題便引人思索:「重」真是殘酷?而「輕」真是美麗?「重和輕,哪一個才是正的?」
對薩賓娜來說,生活在真實裡,不要對自己也不要對別人說謊,這是不可能的,除非活在沒有公眾的地方。只要有人見證著我們的行動,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我們都會或多或少去順應那些盯著我們看的人,於是我們做的事情就沒有一件是真的了。有公眾在場,想到公眾,這就是生活在謊言裡。⋯⋯ 薩賓娜也不覺得愛情躲躲藏藏有什麼痛苦,相反地,那是讓她可以「生活在真實裡」的唯一方法。關於托馬斯和特麗莎兩位主角,我也讀得充滿興味。有讀者說托馬斯是渣男,我們當然可以任何描述去套用在任何人身上,但這有個風險,一旦我們為自己或他人套上標籤,就再也看不到其他面向。然而事實上,先不論道德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中有不同標準,每一個個人都是立體的,一個人有可能極為專情卻做出極惡之事。托馬斯在肉體關係上無法忠實,我們卻不能否定他的善良,甚至對特麗莎的愛也不能說是虛假的。
總之,小說若要呈現真實人性,就不可能以任何政治正確的框架先行自縛。正因為它使我們不安,挑戰我們的信念,小說發出的聲響才能震聾發聵。
小說的人物不是像一般的生物那樣,誕生自母親的身體,而是誕生於一個處境、一個句子、一個隱喻,其中孕育著人類某種根本的可能性⋯⋯他們每個人都越過了一個邊界⋯⋯吸引我的正是這被跨越的邊界。也只有在邊界的另一頭,小說所要追問的神秘事物才開始。
先前說托馬斯和特麗莎令我充滿興味,其實小說中每個人物都吸引我。米蘭.昆德拉藉由這些角色讓我讀懂好多人性及這個世界的晦澀之處——或應該說,他幫助我對焦,使原本模糊的景象變得清晰立體,看得到細節及層次。我不是得到答案,而是得到看待事情的方法,以及新的提問。他幫助我成為更懂得運用思考的人。
特麗莎從小就一直在腦子裡想著這些問題。畢竟真正重要的問題都是孩子才想得出來的。只有最天真的問題才是真正重要的問題。這些質問都是沒有答案的。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就是一道柵欄,柵欄之後再無道路。換句話說:正是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標誌了人類可能性的極限,畫出了我們存在的邊界。
托馬斯心想,最根本的問題不是:他們知道或不知道?而是:他們不知道,就是無辜的嗎?一個坐在王位上的笨蛋是不是就不必負任何責任,只因為他是個笨蛋?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說——
整體而言,小說不過就是一個長長的質問。沉思式的質問(質問式的沉思)是我構築所有小說的基礎。⋯⋯《生活在他方》起初要用的書名是《抒情詩的年代》(Age Lyrique),我在最後一刻因為朋友的壓力把它改了,其實,我覺得以小說最重要的範疇作為書名,是很好的選擇。
小說中第三部「誤解的詞」,談了「忠誠與背叛」、「音樂」、「女人」、「黑暗與光明」、「遊行隊伍」、「生活在真實裡」⋯⋯等等十幾個詞彙,我讀得好過癮。感覺好像在和作家交手(當然程度差很多)——不知道讀友們能不能理解——即使我(讀者)贏不了仍覺興高采烈,輸了,也是贏家。
我會永遠不厭其煩地重述這一點:小說唯一的存在理由就是說出那些唯有小說才能說的事。
我也會永遠不厭其煩地重述:米蘭.昆德拉是我最喜愛的作家。每讀一本就更確定一次,每讀一次就更加深一次。
最後還是摘錄一小段最多人討論的「媚俗」(kitsch)。
這是一個德文詞,出現在多愁善感的十九世紀中葉,後來傳到了所有的語言裡。可是在通常的用法裡,這個詞最初的形而上價值已經被抹去了,也就是說:媚俗,就本質而言,是對大便的絕對否定;字面意義則如同引申義:媚俗將人類存在本質上無法接受的一切事物都排除在它的視野之外。
在極權的媚俗的王國裡,所有答案都是預先給定的,並且排除了一切新的問題。因此,極權的媚俗的真正敵手就是提出問題的人。問題像一把刀,割裂了畫著布景的布幕,讓我們看到藏在後頭的東西。
米蘭.昆德拉是擅長提問的人。恰巧這是我認為未來最珍貴的能力。希望我也能跟隨他的作品去看到更多「藏在後頭的東西」。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全新版),米蘭.昆德拉著,尉遲秀譯,皇冠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