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這個物質豐饒、科技驅動的現代社會，人類正面臨著一個巨大的心理危機：追逐即時的、高強度的愉悅（爽），反而導致了更深沉的痛苦。各種高回報的刺激——從智慧型手機到速食，從酒精到網路內容——在數量、種類和效力上都遠超以往，令人咋舌。智慧型手機甚至被比喻為「現代版的皮下注射針頭」，全年無休地向我們輸送數位多巴胺。然而，這種對享樂的無止境追求與對痛苦的刻意逃避，卻將無數人捲入了上癮與戒斷的惡性循環中。
史丹佛大學成癮精神科醫師安娜·蘭布克的核心創見，正是將愉悅（爽快）與痛苦（痛覺）視為一個物理性的「翹翹板」（爽痛平衡）的兩端。理解大腦處理這兩者的拮抗關係，解釋為何在一個「東西充足得不像話」的年代，人們卻感到愈來愈不快樂、愈來愈焦慮。
一、 什麼是「爽痛翹翹板」？
人類大腦在處理愉悅與痛覺時，是在同一個地方運作，它們之間存在著動態的拮抗關係，就像一個中央有支點的天秤。 愉悅與痛苦的知覺運作透過一種拮抗機制，被視為翹翹板的兩端。當一端被刺激，另一端就會翹起，打破腦中的平衡機制。 當翹翹板上空無一物時，秤桿會與地面平行，這代表一種基線的平衡狀態，即「恆定狀態」（Homeostasis）。但是，大腦有自動調節傾向，總是試圖恢復水平平衡，不願長時間倒向任何一邊。二、 爽痛翹翹板如何劫持你的人生
I. 惡性循環的形成機制
- 愉悅觸發平衡的傾斜與反彈： 當多巴胺被釋放到大腦的獎勵路徑時，翹翹板會倒向「爽」的一端，傾斜幅度愈大，感受愈強。 為了恢復平衡，大腦會在痛苦端增加「重量」（被比喻為小精靈）來反向拉回。 當刺激結束，大腦因矯枉過正，會讓翹翹板以同等幅度倒向「痛」的一端，這就是我們感受到的空虛、慾求不滿，以及「戒斷症狀」。
- 耐受性的形成與設定點偏移： 在反覆或長時間暴露於高多巴胺刺激後，大腦中的「小精靈」會愈長愈大、速度愈來愈快，這導致了「耐受性」的形成。 個體需要不斷增加物質的用量才能獲得同等的愉悅感，而初始的愉悅感會變弱變短，事後的痛苦反應則會變強變長。 長期重度使用高多巴胺物質，最終會讓愉悅—痛苦的平衡設定點永久性地向痛苦一側偏移。
II. 對個人的負面影響
- 失樂症（Anhedonia）： 當快樂設定點永久偏向痛苦，人就會徹底失去感受愉悅的能力。個體會失去享受日常簡單獎勵的能力，即使沒有使用成癮物質，也難以感到快樂。 這是一種多巴胺缺失的狀態，因為大腦的獎勵迴路對自然獎勵刺激的敏感度降低。
- 高敏感與復發： 長期用藥者不僅原有痛覺更痛，對原本不痛的地方也開始敏感（如鴉片類藥物誘發的痛覺過敏）。 朝向痛端傾斜的平衡會推動人在長期戒癮後復發，因為重新用藥的目的不是追求快感，而是只想要舒緩冗長戒斷造成的身心之苦，回到正常（平衡）狀態。
三、 我們可以如何改善？
要逃離多巴胺陷阱的輪迴，我們必須有意識地採取行動，將翹翹板推回水平基線，並從根本上改變對愉悅與痛苦的態度。
I. 行動策略一：重置平衡，先「避」再「苦」
要恢復身體的恆定狀態，首要之務是透過禁慾來消除刺激，並透過刻意承受痛苦來反向調節大腦。
- 多巴胺齋戒（禁慾）： 目標：讓痛苦端的「小精靈」有足夠的時間跳下翹翹板，使大腦重新適應物質的缺席，重拾享受生活中簡單愉悅的能力。 時間：通常需要至少四週（一個月）的禁慾，才能讓大腦的獎勵路徑獲得充分重設。
- 自縛策略（設置障礙）： 這是一種承認意志力不足的策略，透過刻意並主動設置自身與毒品之間的物理、時間或分類障礙，在慾望與行動之間創造一個「暫停鍵」。 例如，丟棄成癮物品（物理自縛）、規定只在特定時間消費（限時式自縛），或避開會觸發渴望的特定視覺刺激（分類式自縛）。
- 擁抱痛苦（以苦制苦）： 將自己暴露在少至中量「有益」的痛苦刺激中（如運動、間歇性斷食、泡冷水澡），利用「毒物興奮反應」（Hormesis）。 這種「先苦後樂」的機制會反向觸發身體的恆定調節，讓平衡點推向「爽」的一端，帶來的愉悅感相比直接享樂更為間接和持久。
II. 行動策略二：重塑自我，尋求誠實的連結
長久維持平衡的基礎，在於修復被成癮行為破壞的自我認同與人際關係。
- 徹底的誠實與覺察： 誠實是打破強迫性消費（否認）的關鍵。它能讓我們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並強化我們的高層次大腦皮層（如前額葉皮層）的活躍性，讓人能更有效地規劃未來與調節情緒。 實話實說可以將個體綁定於現實，讓自我從「謊言」帶來的內疚和壓力中解放出來，感覺到自由。
- 利用利社會的羞恥（Prosocial Shame）： 在具備同理心和接納的社群環境（如戒癮互助會）中坦承錯誤，可以將個體的「羞恥感」轉化為「歸屬感」和遵循團體規範的動機。 利社會羞恥不會導致個體被排斥（破壞式羞恥），反而會增強群體連結，因為它創造了機會讓成員一起學習、一起成長，並最終減少毒品消費量。
結語
在一個快感唾手可得的時代，追求無止境的享樂注定是一場失敗的戰役，因為它只會讓人們的神經系統陷入獎勵疲乏與痛苦敏感的惡性循環。我們的大腦並未進化到足以應對這種極端的豐盈。真正的身心平衡與快樂，並非完全消除痛苦，而是要願意並學習承受適度的痛苦，利用「以苦制苦」的反向機制來重設我們大腦的獎勵路徑。擺脫對短暫愉悅的依賴，轉而沉浸在具備意義與真誠親密連結的生活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平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