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格」作為高效輸出（三）：用於瀏覽與搜尋的功能化資訊以及人的退位〉2025-12-18
在先前的文章裡，我們談到，表格不只被模型認定為一種高效輸出的方式，也是現代社會中愈來愈常見的資訊傳達與呈現方式。但之所以這種輸出方式能夠比較「省力」，是因為那些理解與論述的責任，被從表達方轉移到接收方那裡的緣故。
另一方面，表格這種其實不利於溝通的呈現方式的普及，也彰顯了一件事，網路上大量看起來是文章或對話的文字，其實本就不是用來閱讀或溝通，而是用來被瀏覽、被當作資料來查找。
功能化傢俱與功能化資訊
在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物體系》中，他談到生活中的各種物品，被從需要動用整個身體的「傳統勞力手勢」，轉換到如今抽象的「操作手勢」。我們使用一個現代傢俱－－例如洗衣機時，我們一點也不像在使用搗衣杵、洗衣板和水桶這些用品那樣「辛勤勞動」，我們就只是把衣服和洗衣精放進去，按幾個按鈕就能看到力量自行在其中運作。
而且這些現代的物品，它們並不是像搗衣杵、洗衣板、水桶那樣，在一個專門洗衣的環境（譬如河邊或井邊的洗衣場）裡彼此關聯，而是在室內與冰箱、電視等其他功能性傢俱相關。
它們因為各自的功能而有邏輯地、衣冠楚楚地存在在我們的生活，而人類，卻成為一個無論做什麼事都只有「按按鈕」的按鈕人，不知不覺變得比機械更像機械。
而在數位設備與網路的時代，接收資訊也從傳統閱讀這樣的「勞動手勢」轉換成了瀏覽與查找這樣的抽象操作手勢。在閱讀一本書的時候，我們必須手持著那本書，將它固定在自己正在看的頁面（有時還需要用東西押它，避免它因為重量與風自己蓋上），然後讓自己的眼睛與意識在書上一句一句地移動。
但瀏覽的時代，我們滑動手指或滑鼠滾輪，讓資訊自己在螢幕裡面奔跑。我們不是選定了一本書之後從架上拿到座位上看，而是讓大量字詞與圖片根據演算法的安排從自己面前滑過。就像拉霸機一樣，運氣讓一些內容停在我們的眼前，有興趣就隨意看看、沒興趣就繼續滑走。
如果不是隨演算法推薦，我們就是根據某些已有的目標，透過搜尋引擎或AI入口查找資料。網路提供了大量資料性的內容，以及供「聰明的消費者」比較的對照表。
所謂的網路內容創作也被鼓勵往這個方向發展，除了那種完全以刺激激烈情緒為導向的娛樂或爭議型內容，你最好是能滿足某些客群的痛點，提供他們會想要搜尋的資料。
這些「功能化的文字與知識」就像功能化的傢俱那樣被擺放在我們的面前，而表格，成了如手機這樣，擺滿按鍵的「多功能遙控器」。上面記載的不是知識，而是一格格抽象與文字版本的「可操作」。瀏覽表格不會真正增進我們的理解，如果我們拿去用了，也只是按下按鈕，讓「知識的力量」在洗衣機裡自行轉動。
AI不是你的延伸，而是瀏覽器與網路世界的延伸
回到我們一開始的問題：為什麼ChatGPT特別愛用表格回應？一個更加文化的解釋是：在這個時代裡面，數位設備的用戶被視作一個瀏覽器與搜尋引擎的使用的－－一種功能為瀏覽、查資料、購物的「人型機器人」。
AI在這裡扮演的角色，並不是某個幫我們理解、思考、閱讀的助手或外包對象，恰恰相反，它是瀏覽器的延伸、是搜尋引擎的接口。我們以為AI是幫助我們用自然語言更好地跟機器溝通，實際上，是在讓機器可以更簡單地把我們的複雜思維，化作單調的操作手勢。
機器與網路世界的存在感變得更大，人類的生存空間便得更小，就像我們在第一篇裡談的那則諷刺故事。那些資料與資料自己就足以完成對接，人類做的事情，剩下最無關緊要的「按下發送按鈕」。就像我們按下洗衣機、按下烤箱、按下電鍋……
到最後，全自動設備與智慧物聯網要面對的難關或許不是技術的，而是一個涉及到集體人類存在意義的恐慌：如果我們連按按鍵都不必了，那世界還要人類做什麼？相較於能在每一項領域把事情精密完成的機器，我們微弱的力量，還能夠做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