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惡東方或者東方悲劇（一）：危險的本質論偏見〉2025-12-12
兩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從《葬送的芙莉蓮》裡的一段情節出發，思考了一些國際衝突之下，不同國家人民敵意互動的問題，也談及某些根深柢固的刻板印象和東西對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最近因為回應這篇文章的留言，我重新思考了一遍相關的問題。而且某種意義下，在這個衝突比以往更加劇烈的時間點上，這些問題變得更加尖銳，也更加值得被重新思考。
當然，這也意味著問題變得更加複雜、更加「充滿地雷」。所以，我希望能夠把它拆成以下幾個角度，試著更完整地處理這個問題，一部分也為了梳理發生在自己意識內，處於地緣政治危機核心時，那種「不得不踩緊界線」的態度與「人類整體／和平想望」這類角度之間的張力。
首先，我會討論一個對我來說不能放棄的核心立場：我們不該抱持一種「邪惡本質」的偏見。無論是從種族還是文化的角度，去將具體的人類視為某種「特定的、無法溝通的非我族類」在我看來是非常恐怖的，如果不是種族主義，也已經是潛在的種族主義了。
接著，我會談論「個人選擇」。指出無論是個體或是集體，我們不能將糟糕的社會、文化、慣習完全歸咎於人民，在民主社會如此、在集權社會更是如此。之後，我希望拋出並思考的問題是：集權社會中的人民有什麼路可以走？世界能提供、不能提供什麼？
最後，反思「論述可能被利用」的問題，並思考在衝突已發生的真實世界裡，追求和平的可能性。為此，我們將先從那往往會讓衝突加劇的標籤與刻板印象說起。
標籤與刻板印象總會存在
人民對異國人民的刻板印象是一個複雜的問題，一定程度上，我們需要某些刻板印象才能對世界上存在著的事物做區分。且所謂的「文化」，一定程度上也就是標籤。
譬如飲食上，台灣與珍珠奶茶綁定、日本和壽司、韓國和辛奇（韓式泡菜）綁定，這或許能讓我們更好地記憶與被記憶，但我們都應該可以理解，一個國家的人不會「只是」或「就是」這樣，具體的每一個人所具備的個殊性與差異，更會在你深入往來後，進一步越過無數常見的刻板印象。
然而，一些負面的刻板印象和敵意感卻有可能阻止這種深入理解與豐富化的發生。如果我們討厭一個國家或一個種族的人民，我們就難以與這些對象建立人際關係。
近年來，隨著國際間的緊張氣氛與具體衝突日漸增加，政府與政府的敵意關係蔓延，深化了族群之間本來就存在的衝突與對立。在國際貿易與旅遊如此密切、網路交流如此密集的現在，具有文化差異的人有更多擦槍走火的機會，一但衝突發生，社群又會將對立一下子放得更大。
在這種易受煽動的族群對立之中，各式刻板印象不會僅僅被看做一個暫時的標籤，而會被當作固定且不能被改變的本質特質。在這個狀態下，刻板印象與標籤往往就會用成為這些衝突的催化劑，讓它們上升到一種更加無法化解的敵我之爭、仇恨螺旋。
本質論的種族偏見框架
一些人或許會說：某些國家的人之所以被其他國家的人討厭，不全然是因為國際上的對立或其他時代原因，單純是因為他們（不分政府和人民）做出了大量令人厭惡的糟糕行為。的確，這裡有其合情合理的部分，但同時也激發出了一個疑問：為什麼這個國家的人更容易做出其他國家的人不喜歡的行為？
首先，我同意我們當然可以不喜歡一些人，也難以避免根據過往經驗去認定「某些國家的人更容易做出討人厭行為」，但我不認為我們應該就此接受「這是一群具有糟糕本性的人」這類的想法。試想，當有人這樣宣稱時，他在說的到底是什麼呢？那種「本質論」指的是這個國家有糟糕的文化，還是在說，這是一群糟糕的人種？
如果他談的是人種，那毫無疑問是一種令人不適的種族主義，這是我們首先便要去反對的。人種會影響一些人的平均身高和外貌特徵，但要是想說人種會使一些人注定比較優秀或卑劣，是非常可怕的一種宣稱，我們也已經在歷史上，看過無數糟糕的事例了。
而且這種惡名昭彰的人種刻板印象，往往不會只停留在單一國家（例如中國），而會蔓延到所有有著亞洲面孔的人身上，同樣說著中文的我們更是容易被偏見波及的「海景第一排」。
如果他談的是文化，這個問題也依然需要被更細緻地區分。譬如說，一個國家的集權獨裁、將人民當作資源與支配對象的作法當然值得被批判，但這種應當被批判的文化，有多少部分是這個政權的文化、多少部分是這個國家的文化、多少部分是這個國家人民的文化？
現代中國不能代表東方文化
在當前中國的例子裡面，上述那些部分是彼此糾葛難分的。我們無法去拆解現在的中國文化，有哪些部分是中國共產黨政權、哪些部分是「其他中國文化」。
但這也意味著，不去就事論事地談「這個獨裁政權造成的影響」，去將其視為一個綿延已久的文化本質，對所有在歷史上與這一文化（無論人們要將其稱為中國文化、中華文化、漢文化或其他名稱）連結的群體來說都是不公平的。
因為實際上，歷史清楚地告訴我們，受到古代中國或所謂「東方文化」影響的國家，並不是終究會走向獨裁，也有像台灣、日本這樣，走著民主法治道路的國家。
台灣與日本的文化都是東西方文化薈萃的結果，觀看這樣的社會，我們就能知道「文化本質論」是不成立的。獨裁中國所走的道路，並不是「東方」在世界上的命運道路，而是有害政權帶來的糟糕後果。
在這個國家中生長的人民，也不應該被當作本質惡。他們有他們需要承擔的責任，但也有許多在民主社會中生長的我們，難以想像的真實生存壓力。在後續的文章裡面，我想要接者討論這個部分：
關於身處在一個文化中的人民，他必須、或能夠為這種文化以及文化在自己身上的體現負多少責任？尤其是身處在相對封閉的世界中，若他被潛移默化地影響，我們真的可以公平地說那是他自己的問題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