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戀是絢爛的一仗】
「有一天我會告訴你關於我的事。」
「我沒有問。」
「我還是會告訴你。」_《肉體學校》
一見鐘情是輕易卻困難。超常的愛情往往都是開始於一瞬,男孩盯著那女人,眼神堅定露著笑,女人面無表情回望,甚至只是剛好看過去了。她經歷過愛與不愛,判斷這種事不再是能力,是本能。她拿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從拿起杯子到放下那一刻,他們的眼睛鎖上了彼此。
母子忘年戀裡的權利關係是弔詭的。母親角色待在一個關係裡的雄性方,她們理所當然掌握經濟大權,不用搶奪,因為兒子角色是吃軟飯的。「吃軟飯的男人根本把經濟大權看作是屁,不僅沒想過要掌控,更認為金錢本該由女人賺來供他花用。當女人看到男人不但完全釋出經濟大權,甚至對其嗤之以鼻,必然會產生崇敬之意,並且喜不自禁地獻上性事的主控權。」
三島看男女關係的角度獨到,甚至解釋女性都有夢遊的天性,心意容易被撥撩的女人就應該被男人打醒。母子戀裡,倒是女人打男人的多,《肉體學校》裡
雨蓓乾淨俐落的一巴掌打下後,立刻一陣濕吻。按照三島的邏輯推演的話,我看見的母性角色是屬於雄性方,能狠狠揮出手掌不會後悔。
雨蓓飾演的 Dominique 最終也沒說出自己的故事,看似淡淡送走了對方。原著裡那句「於是曾那麼深爱的東西,只是自己創造的幻覺而已。」與電影的角度不同。我沒有看見幻滅的質地,卻見證到情愛在時間流裡的一股必然下墜的詩意。那與所有不倫差距無關,回到人與人之間慾望根本的質地。若「永遠都只看重能夠持久存在的東西,可不太過現實了嗎?」——幻象就算如曇花一現般虛無,至少見證了美麗的從生到死。如同易枯萎的鮮花裝飾,既承認幸福的瞬間,又親眼見證脫離幸福的一剎那。二元對立的矛盾,貫徹三島的每一個故事,還有他的人生。
【因為怕死只好拚了命地健身】
我所謂的「幸福」,大概如別人認為的「危機」一樣。_
《人間四幕》
三島的體格就算以現在的標準看來,也還是鮮肉等級。本以為他是從青壯年時期,因為戰爭氣氛而勤練體魄,然而他卻是從三十幾歲才開始健身。他認為「身為一個藝術家,為了藝術創作,就必須極力維持深層精神裡的糾葛,而這不正需要一副健全的肉體做後盾嗎?這情況好比為了挖掘一口深井,當然需要用大理石來鞏固水井的壁面。」雖然一開始似乎是為了維持健康而開始運動,但我總會聯想三島提到兒時看表演,迷上了韓國舞蹈家
崔承喜的雕像寫真。
我也幾乎是在愛上欣賞舞蹈的同時迷上健身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電腦桌面以及所有大頭圖像都跟芭蕾舞者有關。舞者胸口陰暗分明的肋骨線條,我覺得美麗,卻不崇拜骨瘦如柴的病態纖細。舞者還得踩著健壯有力的雙腿,讓你的視覺被投射成感受,引入潛意識的空間之中。三島喜歡極端的美,好像得把自己的身體挑戰到極限,才能體現存在。舞者每天醒來,下床的那一刻感受到痛,覺得自己才活得像樣。三島對心裡分析感到厭煩,覺得「外在的形式其實包含著最多的深意。描寫人的表面行為和太陽底下的事物,反而更能顯露出人性的困境和黑暗面。」
健身是一門科學。要有出色的成果,訓練的同時要進行嚴格的飲食控制。說斯巴達式或許還不至於,總之外人看來,就是不能隨心所欲過生活就是了。不過健身的人,會慢慢把生活除去「不可以怎樣」只剩「可以怎樣」,用正向方式來誘導自己的選擇,久而久之那些「不可以」的意念便會越來越少出現。於是遵循紀律變成自然而然的習慣。這是一件完全自己的事,甚至更甚於寫作,因為寫作還需要讀者。三島說:「在現代社會裡,肌肉發達不過是可憐又滑稽的東西,可也因為如此,我才會對積極鍛鍊出強健的體魄不遺餘力。」
體育來自希臘文 Gymnastike,原是一種「成就美的宗教行為」,據說古希臘人是赤裸身體進行鍛鍊的,到十八世紀末才開始成為體操演變成現在的體育。我自己健身的歷程大約快十年,不算激進也算不閑散,是由無數的放棄與堅持拉扯出來的。外在的美是主觀的,而充滿「力」量卻是無庸置疑的客觀感受,當我具備一副強而有力的身軀時,能明顯察覺自己的心智也充滿韌性。所以我非常認同三島的論點,創作者從外部開始扎根,那口井便能挖得下去,再深都不怕崩塌,即便埋頭幹起來的樣子總有些滑稽感。
【人生必須急轉彎才能勇往直前】
三島以作家身份成名之後,還簽了經紀約成了演員。他說是演員工作的「高度被操控性」勾起他的好奇,而甘願成為電影畫面裡純粹的「藝術擺飾品」。這種無法掌握度與小說家的工作方式完全是天地之差。小說家若以電影類比,更接近導演,演員成了一粒粒文字,怎麼被組裝、拼湊、字型大小、由什麼角度被擺置,全是導演的決定。小說家是故事的神,能呼風喚雨。演員則任由雨打風吹。三島說:「我暗自期待在成為一個出色的電影演員後,會於某個時機點被別人看見一個連我也不知道的自己。」
不知道最終他是否有些失望?在戲劇裡就算扮演一個跟自己截然迥異的角色,那驚喜滿足,也幾乎不可能大過在小說裡創作出一個極端心裡狀態的邊緣人物,譬如金閣寺裡的溝口。扮演來自於深度的理解,理解的內容就是作者創作過程的陷入。很多演員會說自己入戲太深走不出來,小說家們已在故事裡自殺過千百回了。
三島寫角色讓我聯想到大膽揮霍顏料的油畫家。他畫得快,沒心情等顏料乾,在一層濕顏料上又塗上一層濕顏料,筆刷的痕跡清清楚楚。我們看不見最底層的顏色,但你知道有東西在那,只能猜,或是從沒被覆蓋的小小角落看出端倪。油畫中將流動的顏料成了靜止的動態,如同
《炎上》裡寺院大火後的灰燼,被導演市川崑拍成了黑夜銀河。
那些像地鼠的角色們,在地底下挖掘通道,一點都不在乎地面上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那些通道,彎曲而不扭捏,前行需要傻勁與愚勇,方向從不絕對是筆直的。三島說過:「被人看得過於悲壯是很討厭的,能夠成為漫畫題材也就可以了。」我始終不覺得切腹後面應該加自殺,不然那就跟燒炭、上吊、投江成同一路了,三島恐怕不樂見自己與
太宰治歸在一塊。對我來說,三島從不無病呻吟也不濫情作態,切腹是一條奔向自我價值的終極彎道。「能夠把藝術和行為調和的,或許只有死亡。」三島的人生不是三幕劇,他在最後的第四終章扯下大幕,走向涅槃。
2018 台北文學.閱影展焦點人物:三島由紀夫
《炎上》、《愛的飢渴》、《人間四幕》、《肉體學校》、《美麗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