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19/03/2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釀專題|《逆光天后》:瑟萊絲,我的妹妹

序曲
人的成名是從慾望開始的。一種來自這個人對自己的想像,另一種來自大眾投射在他身上的渴望。當這個人還是無名小卒時,那份對自己的慾望有機會驅動他發展一些純粹的藝術技能,成為一位真正的藝人(Artist)。但人們對於「成為自己」這件事興趣缺缺,所以欣賞這種結果的,一開始不會太多。要隨著時間累積,才能慢慢聚成一小眾。這種自我欲望實現的演化過程,進化出站得穩的雙腳,他努力走向自己渴望的樣子,實現了想像,一個美好的巨星於是誕生。
不過,來自大眾投射的慾望,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大眾愛上這個偶像,以彌補自身夢想缺失的那一角,無法達成的心願都經由偶像來實現,他們愛得越投入,現實的殘酷就離得越遠。那是一份極端不平等的契約:大眾是甲方,偶像是乙方,雙方沒有合約期限。甲方可以隨時棄約,乙方必須承擔所有風險。如果大獲成功,乙方將得到像格林童話那棟巫婆建造的糖果屋──只是翻滾於黏糊糊的糖漿中,得要用熱水燙著來洗澡。瑟萊絲的誕生,就是來自這種慾望。
VOX (聲音)
很多人問我,如果人生可以重來,還會不會作那首歌給她唱?對你們來說,那是瑟萊絲的開始。人哭的時候耳朵只聽得見想聽的,所以,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我加入的合音。瑟萊絲本來對唱歌不是很有自信,習慣跟著我的合音,只要獨唱她就怕,怕的話氣不順,會抖,音就走調了。我不想看見她那樣,寧可一直在她身邊。
對我來說瑟萊絲的開始,是小時候我幫她洗澡。浴室裡任何能拿在手上的沐浴乳、肥皂、蓮蓬頭甚至是沐浴球,都被當成麥克風。聲音在浴室裡會不斷反彈,我們覺得自己唱得好聽極了,本來只唱熟悉的那幾首詩歌,後來亂唱了起來,把學校的朋友全唱進歌詞裡。那時離所謂的流行還很遠,她想得很少,我想得再多也想不到會有今天。
對瑟萊絲自己而言,那個「開始」當然是那顆卡在她頸椎的子彈。她到很後來才想起中槍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她跟那個男同學說:我們可以一起禱告。她問過我,如果能想到更好的話,結果會不會不一樣?我告訴她,禱告是最好的答案,所以我才沒有失去她。後來的一段時間,她隨時隨地都在更認真禱告,我們會在睡前一起跪在床前,直到膝蓋發痛。我後來才知道,我們說話的神早就不是同一個了。
無論哪一刻才算開始,瑟萊絲的青春期都在那場悲劇中結束了。未來的一切全都慢慢滑進水裡,我們學會游泳而不至於溺死,但沒學會換氣,跌入水中全都嗆個半死。
LUX(光)
不管過了多少年,她脖子上的飾品對我來說還是太過刺眼。尤其是她最愛用的那條銀色綁帶。以經紀人的角度,那將成為瑟萊絲的符號,好辨識更容易模仿。隨著每張專輯推出幾種款式,總是能成為潮流,其中的商機可想而知。但對我來說,那為了遮掩疤痕的裝飾物,已經變成一條緊緊勒住她的暴力象徵。我曾建議過她,不如拿掉吧?她只說,不管如何都會被看到,那就讓大家無法假裝看不到。
她總是戲稱恐怖攻擊為她的人生做了乾淨的階段性分野。911 之後我們從 LA 回來,我有一陣子沒陪在她身邊,她平常會無緣無故對我發脾氣,但如果我不在,她還是會發脾氣,而且沒有人能安撫她。她發現自己懷孕時,還是只告訴了我。我牽著她的手,像以前那樣跪在床前禱告。禱告完她說要留下孩子,我負責把這件事告訴我們的爸媽以及她的經紀人,並且做好自己將成為母親的心理準備。
小時候的小艾,不同於其他小孩那麼喜歡盯著光。長大後她喜歡待在後台,等著瑟萊絲與舞團集氣完畢之後,上台前留給她最後一個擁抱。她常在台下覺得媽媽從舞台上看向了她,像所有瘋狂的歌迷一樣。長大後她開始明白,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舞台太亮,台下是一片黑暗。
小艾或許比我更清楚瑟萊絲身體底層的那股、從來沒有被平復的躁動,因為她們母女倆似乎一直在尋求同一種穩定的力量。如同台下那些瘋狂著迷的人們,把生存的勇氣投往一個恐怖攻擊的倖存者,讓他們在不定時的暴力現實之中,還能因為存有一個模糊的積極方向,而志得意滿。然而瑟萊絲從來就沒有能力成為力量的源頭。她的內在一片混屯,如同子彈射光的彈夾。那卻是小艾想要尋求安全的地方。她努力鑽進去,最後成為另一個怕光的瑟萊絲。
終曲
對我來說,瑟萊絲開始學舞後,我就慢慢失去那個親愛的妹妹了。她的第一堂舞蹈課,老師告訴她踏出去的那一步,是邁向空虛與不平衡,這便是舞蹈的開始。她還得學著如何把身體往地上摔,而不傷到自己。有時脊椎的傷讓她趴在地上爬不起來,那是反覆貼近地獄的練習。
那顆子彈射向她之後,她沒有立刻昏厥,在那段意識模糊的時間裡,只有十四歲的瑟萊絲錯過了靈魂的終極地。她活了下來,並且答應惡魔永遠醒著。她停止對自己的幻想,用別人的眼光看待自己,以為好處是再也不用被無法成為的那個自己傷害。她清空了自己的內在,允許任何事物進出,只要大家覺得開心就好。
她看自己像看一張照片,於是閃亮亮的緊身裝束,面具般的妝容都變得無比重要。當她看著鏡中準備就緒的自己,像在看另一個女人,她對自己來說只是一個外殼,內部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沒有東西好投射了,從內往外看出去,就如同台上看台下,只剩下漆黑與喧鬧。
昏迷前她輕輕交出了自己。往後的瑟萊絲每多得到一些,原本的靈魂就會消亡一點。瑟萊絲不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隨時隨地可以不要她的那些人。
全文劇照提供:ifilm 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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