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洛維夫人說她自己要出門買花。或許她將厭惡有關花與雌性的隱喻:雄蕊的花粉在風中飄揚,準備在雌體上授粉。已經是春天了,她的皮手套摀著口鼻,匆匆走在街上。
我的母親亦是拋棄過我的。逃出人父人子,雄性闢建的囚牢。
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五〇年代,厭倦家庭的主婦蘿拉,布朗本來打算在旅館服藥自殺。那位服務員介紹這間旅館,有免費的自助餐。我想起:我喜歡在 Buffet 夾取馬鈴薯沙拉炒蛋、培根,一杯牛奶。我想起我的母親,有時是做這樣的早餐給我吃的。
二〇年代,罹患憂鬱症的維吉尼亞.吳爾芙寫著她的《戴洛維夫人》,她決定讓書中其中一個角色死亡。但應該死的是誰呢?最後蘿拉.布朗放棄吞下那擺放在床上的大小顆顆藥錠,忽然意識的水流一沖,人生的航道轉往另一個方向。她摸著自己鼓起的肚皮,決定生下孩子後,離開這個家。
我的母親亦是拋棄過我的,我說了第二次,因為父親亦是拋棄過我的。雙重拋棄,負負不會得正,這不是一個人運算的數學習題。我想起被母親拋棄的里奇.布朗,幼時那一雙悲傷的眼睛,他預知母親即將離開他,他將積木堆起的房屋一手推倒。
最後應該死的是誰呢?里奇.布朗長大後坐在窗台上,訴說著往昔最為美好的愛情,在沙灘上親吻愛人,此生已足。他稍微一個側身,像是從床上翻滾下來那樣,跳樓自殺。他下墜的姿勢那麼輕盈,像一個垃圾袋掉落下去。
最後應該死的是誰呢?至少這個死延宕了三四十年了。這是造物者最大的慈悲。造物者創生,亦能作死。
從床上翻滾下來:我最孤獨的時候,睡的是擁擠單人床,但我沒有輕易讓自己摔下床,儘管夢和日常一直都是晃蕩悲傷,我仍用我的手臂擁抱我自己,它們(左手臂和右手臂)圍成一個愛心的囚牢。
母親呵,妳的拋棄和父親的拋棄,像兩條函數不同的拋物線。或許某些因果造化,使妳的這一條拋物線再度遞迴,重返到我的身上:妳又開始做馬鈴薯沙拉炒蛋,培根,把牛奶換成了榨柳丁汁──我在睡夢中被妳驚醒,可恨的女人啊,按下果汁機那種千刀萬剮精密的攻勢,每日清晨的第一場殺機。
但母親我真的恨你嗎?戴洛維夫人說她自己要出門買花。我曾自己一個人去逛藥妝店,一樓飄滿了仿製花香的俗濫花露水。一個小男孩穿著會發出啵啵聲的塑膠鞋,啵啵來,啵啵去。他到處亂跑,東跌西撞。他的母親生氣了,逮住他的耳朵說:
「幹拎娘吵死了滾一邊去。」
這句話令我非常震驚,她罵自己的兒子幹拎娘,這意味著:她要幹的是自己,Do It Yourself。她要成為她自己,重新將自己幹(Do,不是 Fuck)回來。
藥妝店的樓梯設計,在每個階面都貼上鏡片。我心想:這又不是鞋店。後來發現這家店到處擺放鏡子,燈光尤其明亮──它是要一個女人看清楚自己──如照妖鏡,看清楚自己有多醜,好去買一樓的美容產品,買二樓的養生藥品。
但,也有可能完全相反,它要女人完全打破那些鏡子,看清楚自己有多美。當惡魔般的孩童穿啵啵鞋圍繞在妳身旁,啵啵來,啵啵去,妳忍住一巴掌不打下去。妳想再忍受一下就過去了。到一樓買美容產品,塗上臉;到二樓買養生藥品,吃下肚。要美,要健康,要活得長久,活到自己足以成為一個老人好囚住那位長大的孩童。
養兒不是防老,而是復仇。
我曾在畫廊和哲學講座上,看到一個母親認真地抱著筆記本學習,但她的孩子突然間吵起來,用吃奶的力氣(或核子反應爐的能源)尖叫,在場的來賓觀眾紛紛投以嫌惡的眼光。那位母親趕緊尷尬地把孩子抱離現場,小小的筆記本掉落在地上,筆掉落在地上。
後來我聽說國家兩廳院為了讓所有母親都能有自己的空間欣賞藝術,因此在場外闢了一間臨時托兒所。
那位拋夫棄子的蘿拉.布朗,後來到加拿大找了一個圖書館員的工作。我想起我的母親,每當厭倦我時,就把我丟進圖書館,任書海起伏不定地沖盪。她轉身提著菜籃去銀行盯著股市牆,任股票漲跌不定地沖盪。一個賭性堅強的賭婦呀──她的投資是正確的,長大後我成為一個精通學問的高等知識分子;她的投資亦是錯誤的,在一次投資失利賠了不少錢,父親說她是蠢婦。
維吉尼亞.吳爾芙在鄉下車站,說自己要到倫敦去。她已經厭倦了鄉下生活,想回到嘈嚷的車水馬龍。她的丈夫大喊:「但當初就是倫敦使妳崩潰的!」那是憂鬱的雙城記,以為搬到另一城市,就能把憂鬱轉換成一個陽光普照的所在。以為能空間換取時間,換取存活的時間。但沒有用的,城市多的是高樓等著你跳,鄉村多的是綿延的小溪流等著你拾取一顆顆石頭放在大衣口袋,你走了進去,那浮力和重力,為了完成生之隱喻。
我的生命亦是如此,曾如候鳥往返於南北雙城。真以為憂鬱和快樂是那麼簡單的地理距離:雲朵在一個城市造成了水澇,在另一個城市卻是大旱。
母親呵,我謹介紹妳這部片,《時時刻刻》(The Hours),妳能理解我的悲傷嗎?妳的「不憂鬱」始終在我的「憂鬱」的反方向,那麼筆直地對沖著我,像一種可疑的風水布置,像是藍色的色違──天青色,有些綠藻孳生的湖水紛紛掩蔽天上的雲朵。
正如妳掩蔽現代醫學的真理──妳拒絕承認我的病痛,逼迫我保持明亮的心,我必須要維持絕對的健康,不辜負妳的肚皮和奶水。可是我活很多年了,能活到此刻已是不可思議之事。我生命中的時時刻刻那麼瑣細,它們像玻璃碎屑和塵埃相互擦撞並一同捲進那個無限被延長的「此刻」。
我用布巾擦了一下我的眼鏡片,我的「此刻」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我看見火車站上的牆頭放著大大的時鐘,火車誤點,它太晚帶我走了。
全文《時時刻刻》劇照:IMDB
【釀電影】2019 年 9 月號
【釀影評】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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