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很多與歧視相關的話題和爭論,身為一個比較特別的人類,我想要談一談,對身分的認同,如何影響我對歧視的看法。
小學二年級的某一天,爸媽牽著我去成大的精神科掛號,而我的特質似乎讓醫師非常輕易的就可以將我診斷為ADHD,因為實在是太清楚而典型了。一開始,ADHD對我來說是一個中性的詞,就跟我是女生、我是人類一樣普通,隨著我升上中年級,學校對於合群及順從的要求越來越高之後,我慢慢感受到自己的特別之處。
我不斷的弄丟文具,常常忘記把課本帶回家,又忘記把作業帶到學校;明明作業不多,卻總是到了半夜還寫不完;上課的時候老師在台上說著話,我卻數著窗外的樹葉、天上飄過的雲和課桌上的污漬;我很難聽懂同學說的話、讀懂同學的肢體語言。
我和這個世界之間似乎橫著一塊毛玻璃,看不見,也聽不清。毛玻璃的另一邊是熙攘的人群,但玻璃的這一邊,只有我自己。
一開始我覺得羞恥,因為這好像是我的錯,ADHD的症狀使我難以服從學校的規範,這讓我常常受罰,也因此被同學排擠、被老師嫌棄。
這時,我遇到了第一個難題:老師和同學應該要因為我病了,就對我比較寬容嗎?理性上,我是希望的,因為我真很努力了,卻還是做不到學校的要求。感性上,我卻希望大家不要把我當成奇怪的人,我想要融入大家,想要和大家一起玩,我不想要每天都覺得這麼寂寞。
最後,我的兩個願望都沒有達成,班級並沒有容忍我的行為,我也沒有被當成大家的同類,小學六年,我一個朋友都沒有。
隨著年紀慢慢增長,多年的練習讓我表現得越來越像個人類,也開始交得到朋友了,要不是我主動提起,同學們已經不會發現我病了。這時,我遇到第二個難題:我要不要跟朋友談起我的病呢?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希望我的朋友了解我,但我又不希望朋友因此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我。
後來,我選擇說出來,得到的反應大多是「看不出來啊,你看起來很正常。」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才好,我的困難並不是缺手斷腿,而是我需要用盡了洪荒之力,才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怪。此後,「看起來很正常」變成一道沉重的枷鎖,它給了我動力努力表現得「正常」,同時也讓我討厭生病的自己。
開始工作以後,也少不了因為錯字、粗心、忘東忘西等原因被責罵,沮喪又挫折的我,發現自己遇到了新的難題:我該如何看待我的症狀?若承認這些症狀,是不是就代表我在為自己的困境找藉口?而且,這個社會和這份工作,也沒有理由因此對我比較寬容;但是,如果我否認這些症狀,對我來說,就像是否認我生命的一部分,也否認了那個一直努力活下來的自己。
原來,這是個身份認同以及自我定位的難題:我要怎麼描述自己,以及,我希望別人怎麼看待我?我希望他人待我一視同仁,但我也明白,自己是不可能跟大家一樣了。
那時,我沮喪的跟同事說:「我想,我大概不適合這個工作,我太粗心了,常常犯不該犯的錯。」
同事:「其他人也許比你細心,但是他們可能會犯其他類型的錯啊。」
這一刻我領悟到,自己對「正常」的追求和執著,成為許多痛苦的來源。確實,每個人都有優點和缺點,也都有各自獨特的生命經驗,就算我有一天真的變成「正常」人了,也會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
從那一天開始,我終於能不感到羞恥的談論我自己,因為我明白,人們身上背負的形容詞和標籤,不能代表這個人的全部,這些標籤包括但不限於:性別、種族、生理特徵、身份和國籍。同時我也瞭解了,我渴望的並非被當成「正常人」,而是被當成「我」來對待,不是「一個精神病人」或「一名女性」。
很多人認為「歧視」的反義詞是「一視同仁」,但就算假裝大家都一樣,差異仍然是存在的,因此否定差異反而是另一種歧視。我認為,「歧視」的反義詞應該是「尊重」。
我尊重你的特質,尊重你和我有不同的經驗,你有你的悲歡、你的困難和你的需求。你經歷過的事情,我沒辦法代替你承受,也沒辦法宣稱我可以懂你的感受,但是我願意尊重你。只有尊重,才能開啟平等的對話和討論;只有尊重,才能盡可能讓各式各樣的人,都有生存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