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自認拙於言辭,但也看不起對方,那麼對孩子來說,最好的社交策略就是保持沉默。換個更大的命題就是,若是提出問題的人都會被解決,但解決的方式顯然都很粗暴,那麼台灣人可以發展出的最好社交策略,就是保持沉默。
沉默於是成為所有新手教師在課堂上最深層而直接的恐懼,然後在漫長的歲月中,漸漸在熱情消失的過程中長出一層厚厚的面皮,名為「麻木」,以與學生的沉默兩相對陣,讓同一空間中的群體得以井水不犯河水地活在平行宇宙,完成各自表面上的社會義務。
沉默意味著一種完全消極,麻木也是。兩者都是失敗主義者、本質論者、化約論者以及命定論者。或許,兩者的內心也都被完美主義與資格論綁架,不過自己已經徹底明瞭,自己是做不成那理想的自我的。所以生活,純然是在消磨時間,至多就是追求更多一點的「無痛」。
那麼面對學生的沉默,老師可以做什麼?
對手既是沉默,那你就陪伴吧。
「陪伴」和「麻木」不同,前者積極而後者消極,前者堅定而後者猶疑。陪伴是一種主動、每日耕耘的實踐。老實說教育無他,唯陪伴而已矣。現在的教育搞不好,是因為我們連陪伴孩子的時間都沒有。這種陪伴不是刻意的陪伴(一定要吃最好的、玩最好的)、閒不下來的陪伴(一定要上課、一定要到處跑),陪伴就是陪伴,陪伴就是共同的生活。
曾有大學生問顧玉玲:
為什麼我們都給少年監獄的孩子辦營隊、玩遊戲、吃好吃的了,他們還是不太願意談自己的事情?
顧玉玲這樣子回答:
他憑什麼要告訴你他的事情?你們辦完營隊以後做什麼?你們以後還會回去看他們嗎?你們在跟他們的互動中都說了些什麼?所以,他憑什麼要告訴你他的事情?憑什麼呢?
當在教育現場你束手無策時,你就陪伴吧。孩子不能阻擋你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陪伴是教育事業中最辛勤耕耘卻往往被忽視的一塊良田。每個孩子的心中都有一棵種子,只有每日的灌溉以及等待時機的成熟,它才會發芽。
沉默是一種測試,孩子對於一個大人的誠意、正直與耐心的測試。你要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與他的沉默匹配的安靜守候的那一部分,在他沉默凝視的面前,你不會跑掉、你不會消失、你不會背叛、你並不覺得羞恥,你就只是等待。融冰會消失,凍土會軟化,生命才可以慢慢茁壯。通過沉默測試代表你達到最底限的安全門檻-你對他至少沒有惡意。這樣,種子才會發芽。
當孩子開始說話,你要注意,他的話語不見得是他的本意,有可能是有誰在透過孩子的嘴巴說話-老師,你好奇怪喔?老師,你為什麼要來這裡?老師,我成績好差應該是沒有救了?老師,或許我根本不應該唸哲學?孩子的話語,有可能更多的是在反射他在主流價值觀的審視下的自我質疑;孩子的話語,有可能是一種拐彎抹角的刺探,想知道你真正的意向,以及他在你心目中的模樣。
所以孩子會先用沉默測試你,然後再用話語刺探你。這裡會展露的,都是升學體制下孩子不得不訓練出來的機巧,他們很懂得不要身在明處追求一種區別性的認可、追求過多有自己個性的榮譽(這顯然是在把自己畫成班上最大的、那個欠霸凌的標靶);孩子懂得躲在暗處,懂得在謹守著相符性認可(也就是從眾)的同時,想要偷偷獲取只有自己才有的特權、寄望更美好的個人形象,期待高過平均值的受人關注……。
你不能被這種機巧說服,你不能被這種機巧利誘。這種機巧不完全是一種惡意,它或許一定程度上出於對你的欣賞(你至少跟其他大人不一樣),但是孩子仍舊陷自己於一個無能的被動處境,並且想在最少付出與努力的情況下獲得最大的可能利益。這裡出現了一種人格與行為上的不一致,孩子妄想只要讓人喜歡就可以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可是身旁有許多不同的人,他就必須裝出許多不同的樣子、說對方想聽的話。他妄想自己扮演好所有該扮演好的角色,但這夢想終究會破滅,於是這種小手段含藏了「背叛」的潛質──一旦他發現他騙不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他就會徹底的收手、他會選擇放棄,他會選擇跟對方老死不相往來。
這構成了身而為人的一種無盡的悲劇──好像,進入關係就是在進行角色扮演,你當用盡全力去維繫這個角色形象,你要背好台詞、在正確的時間站在對的位置,做著那都預演好了的情節。角色扮演得不好,就是關係的結束,你會擁有的是一種屬於演員未善盡自己職責的羞恥。這悲劇性就體現在,對孩子來說,他扮演這個角色是受迫的,而演出失敗也是受迫的,他已經做最大的努力機關算盡了,但結果還是不如預期,或者總有人不甚滿意。
剩下的是要嘛逃避當前舞台的羞恥,換上一個新的舞台、背一個全新的劇本,重啟一個全程受迫的戲碼;要嘛是羞恥中的羞恥,孩子的自我越縮越小,直至認不出自己,最後和自己創造出來的新角色──「絕望」──一起苟活於世,做徹底的社會敗類。
老師沒辦法去說服學生不要演戲、不要去扮演一個討人喜歡的角色、去做一些其實自己並不想從事的活動,老師也不可能阻止學生說謊話。
老師是堅定地待在孩子身旁的人,這種陪伴就體現在我既沒有支持或鼓勵你一定要做什麼、成為什麼樣的人,我也不反對你現在覺得想做、該做什麼,所以去做什麼。因此當一個孩子覺得他找到他要做的,然後做得很開心,老師只是在一旁照看他的安危,然後聽聽他說話就好了;而當一個孩子從一場夢境、從一個舞台,甚至從一系列的角色扮演與謊言中突然跌落、突然清醒、突然感受到很痛,很痛很痛很痛,然後開始嚎啕大哭時,老師的陪伴也不會消失。老師是一個堅定的錨點,我對於你的感受、認同、評價與陪伴,都不會因為一次或幾次的失敗、不如預期、箇中的不一致而改變,因為老師和學生之間是堅定、長遠、簡單而純粹的關係。老師並不掉入學生各種小手段、機關算盡的圈套裡,老師不被學生的話語迷惑,老師就是老師。老師可以看清楚你的人、看清楚你的課題,老師是學生非常明亮的一面鏡子;但老師同時是你的朋友,老師並不因為自己是老師而跟你有什麼特殊的權力位階,老師並不命令學生去做什麼,老師多半只是比學生更堅定的人、人生經驗更豐富的人,以及知道自己的人生課題與想投入的事業是什麼,因此可以很坦白、不用總要扮演什麼角色的人。
老師也因此不會去評判學生的生活/存方式,因為他了解背後的其來有自。
老師也因此不會強加任何期待給學生,他知道學生會自己長成自己的樣子。
這就是一種和完美主義與資格論對反的,無條件的愛(love without qualification)。同時,老師也參透了關於「成功」的哲學:
一個人之所以被定義,正是因為他不能被定義。沒有絕對的成功,也沒有絕對的失敗。但我們似乎身處一幕幕的戲劇當中,這種過程貌似永無止境,但每一次上演都還是可以感受到壓力巨大無比,然而我們卻時不時可以從某個舞台當中醒悟過來,於是成功與失敗似乎又總帶上某種虛幻的性質。
更重要的是,在成敗之間,人有各種需求錯位與知行不合-許多人唸哲學不是因為哲學自身之故,而是為了變得厲害;人要完成某個自己設立的目的,可能更多時候要把自己當作手段……然後夢總是會醒的。人有無數種生活方式,而對生命的質疑就體現為一種生活方式對另一種生活方式的詰問,這種詰問有參照意義,卻沒完沒了。
醒覺之時就在於,當你發現你追求某目的的手段根本就用錯了、當你發現其實你根本不是為了原先自己設想的那個目的而去做這些事,甚至是當你發現你在追求的那個目的根本就是個空殼子時。你暫時解放了,然後你感受到對於這個世界的怖慄──我到底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關鍵在於,你在此時還有沒有一個錨點?你在此時是否還懂得自愛?
老師的陪伴就在這裡作用。老師不能陪伴一個孩子走一輩子,他只能陪一個孩子走一段路,但這段路要成為學生終身的錨點,這段路是一個老師可以給他的學生的唯一的禮物:
你看到自己了嗎?你聽到自己了嗎?你正在行走,還是暫時止步了呢?不管你到哪裡,不管你從事什麼,老師都是你的老師,老師都照看著你,老師堅定的眼睛照看到了你,而你也將從老師的眼中看到你自己,你將帶著這個你自己走一輩子,不管你去哪裡,未來,你也將可以從你的眼睛看到其他人,然後讓其他人從你的眼睛,看到他自己。
醒覺的時刻就是關心自己的時刻,生命川流不息,從表面上看,唯一不變的事情就是什麼都會變;但是,如果你往生命的深處探尋,你會發現總會有那作為根基的東西不會改變,那是你依寓於世界的安全感、那是你無數的親近的朋友帶給你的各種回憶,那是你的老師,曾經那麼堅定、坦白、簡單而純粹的愛你的心……。
你要輕輕地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