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些佛教徒依恃苦修,最終乃在芥子內見須彌。
這恰是初期敘事分析家的意圖所在:
在單一的結構中,見出世間的全部故事
(曾有的量,一如恆河沙數)。
——法.羅蘭巴特《S/Z》
凝固在夏日時光裡的對話
「看過『我的意外爸爸』 嗎?」男同事突然問起來。
我們站在陰涼靜謐的走廊,不遠處,椰子樹沐浴在日光之中,湛藍天空下有群山輪廓起伏,歲月兀自生長著。我遍尋不著這個問句的因果。那一天是星期日,身為高中導師的倆人在外雙溪陪伴學生參加大學指考,Covid-19疫情關係,陪考亦有種種條件限制。不過當考試鐘響起、學生專注在試卷內容,我們便可以談一些輕鬆話題。
幾年前影視平台開始上架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作品,我便逐一看盡,因此男同事問起來時,頗能自若應答。他接續說:「成為爸爸以後,再看這部電影很有感觸。」我蠻好奇所謂感觸的實質思考是什麼?他的陳述卻戛然而止,成為沒有答案的命題。
離職一年了。我有意識底提醒自己不要去記掛那些不屬於自己的驕傲和得意,也刻意淡忘奔忙時的強大幹練;至於好多好多挫折和沮喪,曾經刻意隱藏的,則告訴自己「沒關係喲」「如果討厭就說出來」。大約是如此設想,光鮮亮麗的記憶褪色底很快,相對寧靜如漣漪的印象則被招喚而出,例如:那一日凝固在夏日時光裡的對話。
全新的體悟
日前重新複習一遍『橫山家之味』,悻悻然自己未曾奢談是枝裕和,畢竟有好多細膩處是當初著眼於情節流動的我所遺漏。這次注意到一件小小道具:毛豆。劇中飾演母親淑子的樹木希林在火爐前汆燙毛豆,再滾上食用鹽,然後與飾演女兒的江原由希子在餐桌剝除豆莢。「皮膜!毛豆的皮膜要剝乾淨。」母親如此提醒女兒;最後,母親將新炊的白米飯與毛豆、細切蔬菜混拌在一起,變成豐豐富富的、一鍋精彩拌飯。
為了探看樹木希林斜持飯鍋、切拌米飯的十幾秒畫面,我反覆倒轉影片、驚訝於平日因自己疏懶做菜而冷凍庫常備的調味毛豆莢,竟然成為電影中可愛角色。我多半花點時間弄一個肉類主食,同時解凍部分毛豆來搭配白飯成一餐,家人也很快呼嚕呼嚕完食。不過電影中的母親,為了奠祭大兒子,並且招待出嫁的女兒、已婚的小兒子二家人,所以午晚餐各又訂購了高級壽司和鰻魚飯,讓我一邊看電影一邊擔心著,毛豆蔬菜拌飯被冷落該如何是好?
亦若是莊周夢蝶
劇中另一個觸動心房的畫面是樹木希林夜晚在起居室追蝴蝶的面容,她認定蝴蝶是大兒子死後的魂魄返回。有人以為那是一位母親的執念、不肯忘卻、繼續恨意;然則莊周夢蝶,作為一個人而能夠栩栩然擁抱蝶之自在,那麼人亦如蝶,蝶豈非人。我想,只要母親對大兒子的思念恆存,無論大兒子以哪一種型態展現在面前,又何必爭論人與蝶的差異。應該悲傷的是,如果有一天母親的記憶不再,大兒子也就真正死亡了,反之,當兩造皆空寂幻滅,遂不再有所謂悲傷的制約。
可能是一部電影、一本小說,或者那些年經歷的事情;慢慢底思索,曲折尋覓,便有了咀嚼生命的時光。多半是家屋尚無人起床的晨間廚房裡,我一邊摸索著備餐,一邊默默底想著,有時候會突然懊悔「唉!不該那麼莽撞的」「如果當初可以換個方式來做?」——心底清楚的是,消逝的無法重來,而曾經亦步亦趨職場意識形態所做下的決定,將是自己尋求獨立過程中游移艱難的痕跡。
溫習那些心愛的
假裝遺忘是不可能,於是把它放在比較後面的位置。勇敢了許多年,暫時就放心去思念,溫習那些心愛的,彷彿春天溫柔的風,混雜了新鮮青草、花蜜清芬、冰融的腐蝕泥土味,就算料峭不禁也要好好感傷。
十年前帶過一輪國中班(2008-2011),九年級下學期分班後(依照我不愛麻煩人的個性)更不好意思去叨擾學生。五年過去,班級裡兩個男孩與我聯繫。
見面那日,藍天白雲浪蕩着,炙熱空氣中有蟬鳴聲和日光滑過。我們尋覓校園陰涼處、扯淡別後種種,還淺談了太陽花運動以及當日社會景況,提到教育時,我感慨台灣以升學為導向的菁英式教育讓不少孩子被聯考綑綁,畢竟「成績沒那麼重要罷。」——「呼!你早說嘛。」其中一個男孩回應了,似乎在表示抗議,我順勢被襯托成保守主義擁護者。眼前兩個曾經青春狂飆的國中生:一個在廁所練跳高而甩壞燈管,一個愛說自己頹廢(噗赤~其實做導師的人看導師班學生都是孩子氣);而今,一個邊就讀台灣大學邊釐清自己的生涯想像,正預備飛往英國學習商業,一個在家人支持下投入服裝設計,已能侃侃談論理念與差異。
多麼優秀可愛的孩子!未來會成為什麼樣貌的大人呢?其中一個男孩以為畢業就是分散了,沒意料「終於找到老師了。」他這麼說。師生分別後,此生聚首機會寥寥,過去如此,未來亦然。我忍耐住沒有告訴他們,自己將會一直重溫那些心愛的。
淺淺底感傷那些心愛的,悠悠惦記那些討厭的
回想起來, 把自己活成一個令人討厭的大人的過程中,究竟挪用多少意志力來形塑呢?而自己並非全然無辜可憐,卻是以「沒辦法」「形勢使然呢」來推託。我必須悠悠惦記那些討厭,才能淺淺底感傷那些心愛的,因為相對概念以其相對而存在,如果手臂如港灣將它們通通收攏於心之海洋,更不再有好壞喜悲、不再有執著。
『橫山家之味』電影中的母親角色既含蓄地愛戀丈夫,也輕斥丈夫偏好擺架子,甚至話語中帶點惡毒、不掩飾對間接讓兒子溺水身亡的男人的憤恨。——樹木希林把這個阿嬤年紀的女人詮釋得很大方哦!我幾乎要脫口讚美了,源於歲月磨難並歷練了此角色,讓她到頭來可以神清氣爽的成為她自己。
一個人在廚房忙碌同時思索,不是浸淫在回憶之中,比較像是手持探照燈、走進空間的維度,各個角度去眄睞凝睇,然後驚訝底呢喃:「還可以這樣呀。」一旦精神專注起來,就忘卻繁複無聊的食材處理工序,以及鍋碗瓢盆之清潔刷洗。回過神來還得反覆確認,肥皂報末沖洗了嗎?有沒有哪一隻蝦子尚未剔除腸泥?
如同把舊書翻出來再看一遍,把過去蒐集的食譜再認真複習、動手做做看,便能體會困難得變成簡單,熟稔的竟然生疏不已。不可思議的是,發現自己曾經的誤讀。上星期我從書架高處抽出一本久未使用的飲食書籍,才發現過去誤讀而在麵包整型時犯下錯誤,卻也將錯就錯底出爐過幾多盤麵包(且絲毫不察覺異樣底吃光光)。
讀研究所時為了論文寫作而爬梳不少西方文學理論,「
誤讀」正是其一,沒意料這次發生在我身上,看似誤會的詮釋,卻形構另一種詮釋。被誤讀的食譜來自於《
吳寶春的麵包祕笈》烘焙完成的麵包如下圖。彷彿世間所有的故事都是原型的變形,人們於是在各色形狀中探求、放大,深深以為如此。
▲歡迎來試試柔軟營養的:
新手版南瓜毛豆麵包(吳寶春整形手法)
一年前,我等待著男同事對電影的詮釋而沒有著落。之後我也疑惑過自己還能有什麼詮釋呢?『我的意外爸爸』電影主情節是兩個家庭在同一天產下男嬰,卻因為醫院護士刻意為之,而調換彼此的孩子。這是一個命運捉弄人的故事。
在偶然與巧合的故事設定下,讓角色去呈現那些未可知的親情探索、情緒張力,以及導演倫理觀。電影呈現的是保守中略帶一點點開闊的現代感,並且以動人的日常美學去觸動每一位觀眾的心,類似微風中的叮鈴、叮鈴、叮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