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次拿起《論語》想細讀一過,幾次都難竟全功。即便如此,每讀到孔子與顏回的師生相得,總特別有感受。「不遷怒,不貳過」、「其心三月不違仁」云云,在在指出顏回過於其他弟子,堪稱孔門君子第一。然而這樣高蹈的修養,可敬可佩,卻不可親,讓人在象徵性的仰望姿態中,覺察到遼遠的心理距離。我甚至懷疑,就算是孔子,在讚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同時,也難免會感到和高徒之間因經驗差異而產生的隔閡。畢竟,老先生可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規矩多得要命。
顏回最讓曾任教書匠的我覺得親切的地方,毋寧是孔子說的「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現在教導學生,講究的似乎是教學生思考、批判,進而教學相長,乖乖牌顏回因之顯得不合時宜。可是落伍歸落伍,顏回實則揭示了學問依始學生面對教師應具備的態度。說得更明白些,學習應奠基於學習者捨棄我執,在具備對教授者的信賴下,切實明白其所教導的內涵,並且嘗試付諸實踐。而後,實踐必然遭遇頓挫,乃至使學習者在深刻反思中質疑、修正、甚而毅然背棄所學,並承受隨之而來情感上、智識上程度不一的割裂苦楚。這苦痛的終點,才真正是走出一己問學之道的起始點。顏回要是活得久一點,會否開創與孔子不全相同的道路?為了顏回著想,我執拗地相信他會的。
《論語》之外,我還在幾種廣義的文本裡見過孔子與顏回的身姿。其一是電影《決戰春秋》。先說在前頭,孔子長得絕對不像周潤發(就美感而論這無疑很可遺憾)。最可議的,是顏回竟然為了搶救書卷落水凍斃。我試圖想像,在那個還沒紙本書、遑論電子書的年代,知識該是何等寶貴。但不論我怎麼努力,我依舊認為劇情過頭了。「子在,回焉敢死。」我很想指著電影裡的顏回,化用廣告詞說聲:「這不是顏回!」其次是《莊子》裡,比如,顏回向孔子說自己有所増益,最後達到「坐忘」的境界,亦即「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我第一次讀到這段,一時間還真以為顏回營養不良餓得胡言亂語。當然,在道家經典裡,儒家師徒僅餘肉身,精神面貌已給徹底改換。這是藝術創造。這也不是顏回!
同樣是藝術創造,已故詩人梅新先生有首作品則以超現實的氛圍引領讀者揣想孔子的內心。這首詩首節作「入夜後/有流浪漢/到孔廟門外打地舖/有日深夜/流浪漢聽見/孔子輕拍著門問/外面躺的/可是許久不見的顏回」。詩裡面沒有顏回,卻有為師者的大寂寞。
民國一百○一年一月十四日初稿於府城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201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