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仰賴他人的善意倖存。
因為「我」的初始,極為弱小,風和低溫,或一些微生物,就能殺死。父母也好,醫護或善心人士也罷,他們必須憐憫我,或依著物傷其類的本能,才能使孱幼發展成少年,乃至於成熟。人始終需要和他人有關,且不僅是宏觀的、生產和供應的關聯。我們天生受他人認同影響,格外喜悅或厭惡。你的親友,同事,甚或同鄉、同窗和同袍,能輕易消耗不知幾何的歲月。鮮有離群又全然自足的人,未有從無思考他人的人。
然則,我們所信任的對方,是「對方呈現給我的樣子」。有人耗時明白這件事,有人耗時在明白後仍然安心,懸案、犯罪和史學的教訓,或根本親身體驗:人如此惡。屠殺、霸凌、欺詐、歧視,暴力凌弱以掠奪資源,或純然享受其快樂。但我們也甚或接過路人遞來的茶、香菸或點心,只因為我們打招呼,或露出愁容。我們基於哲學和經驗,試圖對人性做出判斷,人類先天有善惡嗎?如何陶冶、表揚、防範、扭轉或杜絕。
我們知道,但不確定。於是《斷訊》從太陽閃焰開始,它描述一個仰賴科技達成疏離的社會,如何因著這種不確定,締結自身的末日。主角一群,兩個家庭,你以為爾虞我詐,其實他們根本溫馨;其溫馨所仰賴,是文明,以及初現崢嶸卻姍姍來遲的崩壞。它的唯一驚悚,是所有情節映照現實以後,竟然毫無離譜的可能性。
亞曼達,清晨起來,俯瞰人群,覺得陌生人真噁心,立即款包舉家前往租賃而來的偏僻豪宅。係因她的工作,見識人們算計、利益優先的醜惡面孔,那和她大學教授的丈夫克萊不同,也和兩個鍾情於偷拍妹仔屁股及懷舊《六人行》的兒女殊異。丈夫驅車求援,拋下語言不通卻明顯需要幫助的西班牙婦女,會愧疚(卻也僅此),她不會。她明白人爛透了,所以喬治和露絲以屋主身分,半夜抵達,希望避難當刻,她態度無禮,充滿疑心──拒絕是保守卻合理的選擇,表露敵意則是她對人的厭煩。
這種厭煩,會在她決意離開,卻受挫歸返原處後全然轉變,因為這時她已經不正當,需要仰賴他人的同情獲致安全了。她說起好話,與喬治跳舞並擁抱,那像是技術。真正的好心,是林中露絲被鹿群包圍的舉動,或稍早以前,對哀傷女兒的安慰,但很難判斷那是出於善意,或只是她弄清局勢。綜上,她的表現其實簡單,一位不擇手段的厭世母親,極力確保後代和自身無恙,她有目標,需要工具,剛好是人,她不介意用。她和她反感的樣貌差別不大,反正誰不將人分為重要和不重要的呢?親疏有別。
喬治也有別。但他更相信人性偏善,或者,他相信他有禮、溫和及樂意付出的風範,將受到他人不必然同等,至少同屬的回報。他知悉眼下的停電不是意外,是災難的前奏。但當他和亞曼達一家說明,掏鑰匙開抽屜,抽屜裡有錢,也有槍,他拿走前者,且看來並無猶豫。而他終於接受情況糟糕,他向克萊坦言,未來將可能如何,並要求確認立場一致。亦即他明知危險,明知資源將有限,持有槍枝和體型優勢的前提下,仍然想和他人合作。當然了,因為亞曼達一家看來威脅不大,但熟諳末日影劇的我們曉得,事情大可換個曲風。
對人好,對人壞。兩個鮮明角色,能不能合作,其實不曉得。因為子彈還在飛,風暴才剛剛登陸。因為不曉得,所以他們具有抽象的特性。像兩種傾向或示範,在問你如何看待人呢?《斷訊》所描述是人類自業自償的災難前兆。它指明原子化社會,無可互信的人們在滔天恐慌裡,必然拆散迴護個體的組織,背棄秩序與道德,親手終結自身的存續。它不必搬演,因為你知道。絕望來自無可阻攔。
因此,那個彷彿冷漠或愚蠢的女童蘿絲,她對《六人行》的迷戀,成為一種號召。《六人行》的架構簡單,就是三男三女,相愛相殺,他們會爭執、衝突,欺騙彼此,分分合合;可是你也曉得反正再過幾集,他們就會並肩坐在中央公園的咖啡館裡,說些沒意義卻就是令人暖心的廢話。
那是虛構的,她卻想參觀。並不是懷舊。因為誰不想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