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休息從10月開始能自己一個人在台北待著以後變得很有效,男友早上上班,下班回家又早睡,我有非常多時間可以獨處。每週會有兩次固定出門去運動,上教練課,教練也是超級內向人,相處起來覺得自在,很多感受可以共通。
我學會把狀況分成「不好」跟「正常運作」,用這兩個詞來幫察覺到的狀態分類。當精神狀況好轉,終於不再一直槍斃自己,逐漸恢復正常運作,用比較客觀的角度觀察這段經驗,發現這跟從前一開始察覺自己有憂鬱傾向非常悲觀的那種理解不同。
以前我覺得人類是社會動物,憂鬱是因為想要跟人建立關係卻沒有能力做好這件事,嚮往群體卻連接不上,眼睜睜看著自己社會死亡。憂鬱阻攔在我與社會之間,將之具現化之後是一顆炸彈,倒數著將我炸離人間。我感覺自己的憂鬱、感覺自己的低落,但是那時無能為力,只會等待那些感覺日漸平復。
家族裡的其他孩子都是快樂主動的孩子,我應該要是快樂主動的孩子,做不到是不對的。在別人發現之前我先譴責自己,跟我心中絕對正確的假想存在懺悔反省。
每一句講出來的話,語氣是太高亢還是太諂媚還是太卑微,都會事後不能克制的無限回放檢討,永遠認為自己沒有做好,下一次要做得更好,然後在腦海中不斷的意象練習,為下一次的突發狀況排練。我的第一個座右銘「不卑不亢不慍不火」大概是國中的時候想出來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要求自己做到這個程度。
其實我的外在表現還是一個活潑的孩子,所以沒有人知道我的內心打這麼複雜的結。我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會有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格,覺得一定是哪裡壞掉了。我母親的其他姐妹都生了雙胞胎,我就幻想自己也是,所以我一定是有兩個人的靈魂在身體裡面,一個外向一個內向,這樣才解釋得過來。
家庭氣氛會觸發我的情緒低落,常常放學前還是外向的我,走進家門的一瞬間就換成內向的我。
父親跟母親大打出手,我看母親歇斯底里砸壞東西,那個下午摔破的枕頭棉絮漫天飛舞,折射著房間裡的金黃陽光,窗外射下的夕陽光束中弟弟正在哭,雖然我也在哭,但是只剩我能保護他,我要在悲傷之中保持理智。這個時候,我是低年級的小學生。
父母親衝突的時候,我躲在房間裡把一字一句都聽進去,一人分飾三角,分析他們各自的理由,然後再想該怎麼告訴他們,他們溝通的問題在哪裡。父母因而覺得我是令人畏懼的孩子,太過理性,辯不贏我,只要想和他們講道理的話,最後就用這句話做收。我哪懂得人情世故呢,我只是想要幫忙,希望他們聽懂彼此說話。但是話有時候不是用來講理的,我不懂他們只是在發洩情緒。我看得出來家裡的大人為了處理自己的問題焦頭爛額已經無暇顧及我們,所以學會察言觀色,在試與錯中學習該講什麼以及不該講什麼,還有哪些話題可以轉移他們的注意力,讓氣氛緩和一點,至少,讓母親恢復正常。這個時候,我是中年級的小學生。
在家時我總是覺得很累,睡很久的覺,盡量待在廁所裡久一點,我想要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無聲哭泣,但是不明白自己為了哪一件事情哭。
高中畢業終於可以離家,到了大學二年級才有機會自己住在外面,我發現我可以長長久久的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安靜著,肚子餓就喝水睡覺,不願意出門。在房間裡我可以很安心的寫日記,整理自己,不必打開社交用的快樂人格,想哭就哭。我花好多時間跟憂鬱共處一室,卻覺得很爽快。我終於可以放任自己悲傷。為了享受自己一個人待在房間的感覺,我甚至不去上課,就這樣被退學了。
我很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卻又對這樣的想法抱持罪惡感。
這樣寧靜的生活因為被退學而結束,我回到家裡準備重考,沒有抽離悲傷的情境又面臨人生轉折的巨大壓力,健康狀況每況愈下。
重新上大學之後因為再次離家我又好轉,但是憂鬱的心情已經成為我的底色,社交一結束,我就會立刻下沉。宿舍生活沒有辦法孤獨,心情的背景從憂鬱變成了煩躁。
鬱症反覆的發作又趨緩,我覺得自己抱著倒數的炸彈,沒有人能救我,沒有人能幫忙我拆彈。我總覺得自己在曠野的中央,身體很冷,抱著炸彈吹風,聽著倒數的滴滴聲。我戴著開朗快樂的面具加入人群生活,因為很會察言觀色,也會適時的講一些幽默的話,社交沒有問題,只不過一回到房間就會虛脫,像一堆垮掉的肉,再也不想離開只有我自己的空間。我幾乎永遠遲到,因為出門前會強烈的不想面對外界,失去時間感,就這樣一拖再拖。我習慣為自己遲到找理由、撒謊,其實我只是不願意出門而已。
近幾年鬱症在短期內很嚴重的連續發作,第一次是終於受不了前任而崩潰,第二次是被工作壓到崩潰。這兩次我都萌生想要去死的念頭,死亡終於成為我面對憂鬱的選項,我訝異的是它如此晚才出現在我的人生中。幸好我的求生意志還沒有磨耗殆盡,在面對前任的掙扎裡我才知道欲求死亡只是因為現實太痛苦到精神不堪負荷,我的大腦需要一個有效又快速脫離痛苦的行動,當我讓自己選擇離開那段關係,把分手也加入選項,死亡的意義就消失了。所以當我面對工作累積多年的壓力終於爆炸的那刻,又有想死的念頭,我知道自己需要離開這個環境。畢竟離職可以解決的事情又何必去死呢。
離職後擁有大把的時間可以休息,我的情緒卻不能像以前那樣自己平復了。我會因為很小的事情悲傷,或是在不能理解的情況下不停的掉淚。以往我遇到太過失落的事情可以用深刻感受當下的情緒當作情緒出現的意義而緩解,現在再也不能控制。悲傷失控了,即使是我理解不必悲傷的小事,也會感到自己正在下墜,失速下墜。
我變得很麻木,即使悲傷的情緒過去了,也回不到正常生活的感覺,一般維持日常很輕易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像是洗碗、拿起吸塵器吸掉地上的頭髮、把用過的東西放回原位,都在意識以外很遙遠的地方,身體動不了,沒辦法去執行。這大大影響了我的生活,也不是我想跟好不容易遇見的理想伴侶一起過的生活。我愛他,我不想讓他承受永遠照顧失能的我的痛苦,我想要變成健康的那個我。
經過醫生的說明,我的理解是,情緒就是大腦分泌神經傳導物質的終端反應,長期的壓力已經讓我的大腦調節功能異常,調節情緒的內分泌失調,用藥物補充不足的內分泌可以減輕大腦的負擔,保持生理機能正常運作,讓過度壓力下崩潰的構造有時間自癒。身體的自癒能力會隨著年齡增長而下降,最好現在就解決這個問題,不要留到以後。我於是開始持續服用低劑量血清素補充大腦目前做不出來的份量,讓情緒維持平穩,用鎮定劑幫助減緩焦慮,偶爾失控的時候用一點點安眠藥強迫自己關機,維持正常生活,換取身體恢復健康的時間。
我一邊靠著藥物恢復,一邊找尋可以平衡內在的方法。我不想再繼續否定自己,我想要接受我的不完美,就像我愛朋友跟愛人的不完美。我討厭自己太過敏感的個性,這不是我嚮往的自我,我想要變成很大方的那種人啊!但是我要先承認自己就是過敏,到處過敏,而過敏是其中的一個面向,我有時候可以落落大方,但是不必在每個場合都逼著自己是那個落落大方的樣子。我可以有很多樣子,順應當下的情境展現自己,不要為別人是否能理解而強迫自己在任何時候都是一致的模樣。我不必為別人能否理解我負責,我必須切割自己的責任與他人的責任,就像當初切割開我父母的人生跟我自己的人生。
我想喜歡自己,想跟自己和解,想要照顧自己,即使未來又有令我鬱症發作的事件也沒有關係,我會盡我一切知識撫慰自己,像去愛我愛的人一樣愛我自己。我想靠自己的力量溫暖起來,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就是喜歡,沒有什麼對錯。不喜歡的環境我可以離開,不用強迫自己適應,沒有什麼對錯。
這一路漫長我終於學會,社會是一個遠比我的想像更複雜的模型,會有少數人像我一樣需要大量的獨處,不代表跟社群解離。這是我們跟社交生活平衡的方式,孤獨不是憂鬱的表徵,失控的悲傷跟負面情緒才是。敏感的情緒也許是天生的體質也許是兒時為了生存而發展出來的適應方式,它可以讓我放大所有的感官察覺外界的氛圍變化,雖然悲傷的時候會比別人更悲傷,但是快樂的時候我也會比別人更深刻的快樂。時而憂鬱只是敏感天性的其中一個副作用,我把這些感覺深刻的經驗過,好好收好,這就是我來這世界遊覽一趟的意義。
我正常運作著,感受所有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