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跟文友談起一個身爲作者最關心的議題︰被閲讀。
她單刀直入地問我︰「妳寫得如此難看,難道不想被閲讀嗎?」
這⋯⋯也是我在思考的問題啊!她接著又問了︰「妳是寫給自己看,還是寫給讀者看?」
「我不確定耶!」
凡作者皆有被閲讀的渴望,皆有被理解的期待,皆有被發掘的奢望。然而網海茫茫,網内讀者是誰?我們的受衆在哪裏?而讀者的訴求又是什麽?自己的作品是否有被讀者接納理解?讀者是否讀出作者所想要表達的内心世界?甚至,自己的文字是否有觸及到讀者心中某一個敏感的角落?帶來某種共鳴與感動?
我、並、不、確、定。
大多時候我是以自娛娛人的心態來寫作,畢竟過去便是以這種態度寫【親子部落格】,孜孜不倦寫了六年,塑造了一位男主角,我家兒子小諼諼,既不搞笑,又不逗趣,患有書寫障礙,數理有資優生相。比起《虎媽戰歌》裏那雙出色的女孩,諼諼無能望其項背!誰會對一個不出色的小孩感到興趣?而我又爲何會如此鍾愛眷戀?理由很簡單,因爲我是他媽,兒子唯一的粉絲。
我什麽都不求,莫求一夕爆紅。
然而,在2018年的元旦,我的網誌瀏覽次數高達163622,似乎彷彿之間,猶如雪梨歌劇院的煙火,諼諼恍若一夕爆紅了,哇!當日我製造了十六萬次的感動。從中,我確定了一件事情,網海中,的確有人對這麽遜的男主角感興趣,而且還是爲數不少的一群媽媽們。日後,真的收到不少私訊來關切,有些是研究者,有些也是跟我一樣投訴無門的母親。
而,這一爆紅猶如歌劇院的煙火,稍縱即逝,灰飛烟滅。
以前寫教養文時,主題很明確,學障、資優、三語、教學法,宏觀的理論架構一拉開,便能洋洋灑灑地寫一大篇。實務上的理論驗證也很簡單,就拿自己的小孩當實驗唄!我家還有日德混血兒可以當對照組,閨蜜家三個女兒也跟兒子一樣是三語混血兒,拿他們當觀察對象,不就結了。
這個時期,我爲誰寫?
母親、教師、學者、三語者、學障者。
親子教育文的受衆非常明確,沒有意識型態藍綠之爭,只有以人為本!
寫小説就不同了,爐竈剛起,持續了兩、三年,現已進入第四年,怎知爐竈火不火?當然是不火啊!不但點閱率自動少了一個零,絕大多時候還少兩個零的門前冷落車馬稀,顯然我寫的小説沒有三語學障來得精彩,並不受青睞。然而,讀者喜歡讀什麽?他們心中的訴求又是什麽?我的作品有沒有打動他們的心?
甚至,我連讀者是誰都不知道!怎知他們有沒有感動?
日日將文字修改、上線、期望被閲讀,希望將來有緣在網上遇到「讀我千遍不厭倦」的伯樂,那個欣賞我的人。
然而,這個懸念與奢望一直懸浮在網海中⋯⋯等待回音。
而回音只是一個數字嗎?
我爲誰而寫?為什麽而寫?
只為點閱率而寫嗎?我不是曾經擬似網紅嗎?
面對文友的扣問,我沉默了。與其説是爲了某一群人而寫,爲了數字而寫,爲了網紅而寫,不如說,我爲了傳教而寫;與其説是爲了滿足大衆的需求而寫,不如說,我是帶著一種理念而寫。
我有自知之明,自己所抱持的觀點與理念本質上與主流不合,網流是隨聚隨分,絕不會聚散兩依依。而我想走逆流路線,寫的是黑森林裏的慢活,一種情境、氣氛、生活態度,一種存在的狀態︰不斷地在大自然中駐足流連、局部細察、觀心感動、懸置未決⋯⋯故事線消融其中,線條不鮮明,像是印象派的畫作,像是黑森林裏面的薄霧,像是什麽也沒有看到,又像是看到了什麽的物我兩相忘。
而主流要的是故事線明確,愛恨分明,黑白二分,不是凶手伏法了,正義伸張了,就是苦情女主修成正果,找到真愛。網友要的不過是茶餘飯後,以網路作爲休閑的好去處,有誰願意看懸疑未決、拖沓延宕的劇情?太不精彩了!
立意與起點彷彿都很高,以此寫了一部八十萬字的散文小説《孤城春深處》,但在這個過程中,我也發現了自己的改變,文筆經過三年的洗練,慢慢地走向爛俗文風。閲讀小説若是一種娛樂,身爲作者的我,也想消遣娛樂啊!漸漸地我隨波逐流了!
潛居黑森林之前,住在雪梨帕拉馬塔河畔,經常在碼頭處看著人來人往的人潮,人與人的聚合與分離便是如此輕易,沒有交集與感動。渡輪載著人潮前往圓形碼頭,前往雪梨歌劇院,前往聖地膜拜,大家求的是什麽?
一秒鐘的感動!
我曾經觀察渡輪上的人,他們在望見歌劇院的那一刻,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起了變化,視線全從手機上的螢幕轉移到歌劇院,紛紛伸出手中手機猛按,立即轉貼臉書與IG,每個人臉上都有了興奮與感動,彷彿達成某種任務,在一生100個不可錯過的旅遊聖地中,終於勾銷了一筆。
這種雀躍的心情如同我剛到雪梨的第一個月,幾乎每天帶著五歲的兒子,在喬治街坐上免費的遊覽公車,從飯店前往歌劇院去朝聖,爲的就是得到那種視覺上的悸動,爲的就是領受内心的感動,就這樣我過了三個春夏秋冬。
而三年後,人與人之間呢?
那感動呢?
我曾經受到德國漢學家顧彬( Wolfgang Kubin )的啓發,他的博士論文便是研究杜牧詩中『空』的概念,他曾經自述當年之所以放棄神學轉念漢學,是受到一首詩的感動,那首詩便是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山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歐洲漢學界學霸顧彬對此問了一個問題,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孤帆遠影消失在李白的視線之内,這時李白心中產生一個意象,唯見長江天際流,那麽之後孟浩然呢?」
每當我隨著人流,隨著帕拉馬塔河的水流,來到了太平洋的出口處,在渡輪上看到了,袒胸露背的白種女人、穿紗麗的印度女人、包著頭巾的印尼女人、蒙黑面紗的穆斯林女人、以及與我擦身而過的甲乙丙⋯⋯
我們都共乘一條船駛向太平洋,每個人手中都拿著手機,他們都在看自己的故事,都在領受自己在網上找到的感動。我們共乘一條船,方向一致、目的地一致、心中的期待一致,我們共乘一條挪亞方舟,擬似命運共同體,但事實上,大家心中卻信仰不同的神。
坐在我身邊的他,腦中轉的也是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程式,而我自己心中卻出現了「孤帆遠影碧山盡」這一個心象——盛唐文化。
德國老爺爺顧彬,少年時在唐詩中找到了一種懸念︰「唯見長江天際流」,這種意象、心念、甚至渴望,穿透時空,跨越文化鴻溝,源源不絕湧入他的心頭,毫無盡頭,直到顧彬暮年之際,從未斷絕過。
船行到碼頭處,人的聚合便到了盡頭,人潮湧入河岸,有人前往歌劇院,有人轉換渡輪,前往不同的沙灘,可能是邦代、是曼麗、是華生灣,而我注視看著再度啓航的渡輪,心中想著⋯⋯
孤帆遠影碧山盡。
渡輪中的那些女人,以多樣多姿的造型出現︰典雅蓬大的韓服、端莊拘謹的和服、神秘詭譎的黑面紗、鮮艷曼妙的印度紗麗⋯⋯
人人手執手機,似乎恍若,彷彿好像,皆在網海中,找到了自己的感動。
而巡禮過白貝般的歌劇院,我們一家三口踱步到歌劇院旁邊的皇家植物園,就在青青河畔草上,歌劇院凝在湛藍河水的背景上,與幾個蒙著黑面紗的穆斯林婦女擦身而過。我意外在花園裏瞥見了一個熟悉的形象,那種文化性的熟悉感,像是回到了台灣。我看到了一位佛教僧侶,一個出家人盤腿而坐,坐在碧草如茵的草地上,他並不是在打坐,而是緩緩地從袈裟中拿出手機。
佛拈花微笑⋯⋯
與我心中盛唐文化相契合的瞬間,他,來自盛唐文化,從敦煌石窟飛天壁畫的濃墨重彩擺渡而來,從玄奘取經的歷盡劫難中激蕩孕育出某種雜糅的結晶;出世入世之間,解脫輪迴之際,他,也是在網中尋找自己的涅槃寂靜啊!
出家人!你爲誰出世? 作者們!你爲誰而寫?
我與你,在無垠天地間,無不在尋找這一瞬的悸動,何爲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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