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5/17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曾經身為一個身心科病人 我很抱歉

得知作家林奕含自殺的那一天(2017.4.28),我重新去掛了身心科。

得知她自殺的消息,我覺得好絕望,

我在我的日記寫上:

我覺得好絕望,世界怎麼會這樣。
世上的人是怎麼看待憂鬱症患者,世界上的人如何定義誘姦?
世界上的人如何嚴厲地審核一個受害者的身分。
在懵懵懂懂之初,還在練習怎麼喜歡一個人,跟一個人建立關係的時候,有些人掏出慾望跟妳說那是愛。

上一次看診是在前一年的十月,醫生判斷我的狀況穩定了,跟我說:「我不用再幫你預約下個月的看診了。等你自己覺得有需要再來吧。」


我開心地在臉書上設定一則記事「戰勝病魔」。

照片是一張,疊滿一年多來身心科的藥袋。


每一次的看診,醫生總是從「這一個月過得如何呢?」 做為開頭。

身心科的醫生看診時間很寶貴,五分鐘到十分鐘去面對一個病人。

每一次看診之前,我會小心翼翼的把這個月的狀況、心情、哪裡不對勁,條列式地寫在我的小記事本上。

像是課前乖乖做好預習的好學生,帶著我的小本本踏進診療間,一一跟醫生報告。

 

我必須好好把握住一個月一次跟身心科醫師、心理師的對話。

雖然短暫,但他們或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以超然的姿態,完全接住我的混濁不安的人。

面對我每一個月短短的告解,醫生/心理師再沉穩地吐出幾句話,讓我帶回去,

做為下一個月可以好好活下去的處方。


 在中間停止看診的那幾個月,我已經很久不在別人面前哭了,就算歷經了分手、各種工作私人的挫敗,我依然可以在別人面前熟練地扮演再正常不過的姿態。

 醫生一如往常的溫柔對我說著:

妳已經很勇敢了喔,
妳一直一直都做好準備了一個人那麼努力地撐著,真的很不容易了。

 

醫生注意到我每次都會帶著一本小本本,對我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很認真的人喔。

 

身心科醫師對我下了一個簡單的註解,在網路上被人們會訕笑的那種人:

太過認真就輸了。


常人不能理解,什麼是憂鬱症患者,大多數人習慣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對他人的人生指手畫腳,顯得自己多麼優越。

他們說:


是妳太脆弱、太鑽牛角尖、是妳放不下過去走不出來,是妳不夠努力。

 

真的是我不夠努力嗎?不夠堅強嗎?

過去我承受了太多傷害我的人,反過來指責是我自己的問題。

我困在他們指責我的不是,花了好幾年好幾年反覆思索,我這個人到底有什麼問題?

 

直到有一天,我察覺到我的病識感,劇烈影響到我的日常生活,

我去掛了身心科,在我透過藥物控制我的睡眠我的情緒,強烈的副作用排山倒海而來,

我知道不能只靠藥物,我開始去找心理師談話。

 

我怕我的父母擔心,我語氣平淡地說,

「啊,只是我的腦子缺了血清素多巴胺,所以我需要這些藥物提供我快樂。」

我會按時去運動,讓自己流汗,努力讓自己有快樂的感覺。

醫生說吃身心科的藥物不能喝酒,藥物會互斥,我開始戒酒滴酒不沾。

我去買亞麻仁油,每天灌一口,亞麻仁油可以提供我omega-3,修補我受損的腦袋。

我努力做飯給自己吃,練習自給自足,

因為沒有人對我好了,所以我要努力把自己餵飽。


我失眠了一夜又一夜,早上六點從床上跳起來,繞著鳳梨田跑步,跑完以後覺得自己還是很奇怪,早上八點再去身心科報到,苦惱地求助醫生,怎麼辦,你前幾天開給我的藥都沒有效,能不能換另外一種藥給我。

 

研究所的老師問我為什麼經常遲到缺席?

我開不了口的是,那些藥物讓我晚上可以睡得著,卻讓我白天起不來。

 我經常背著沉甸甸的後背包,在人多的地方跟別人擦撞。

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那是因為藥物讓我的四肢遲鈍,我無法精準判斷自己跟旁人的距離。

我講話的時候,會無意識中斷掉一句完整的話,某一瞬間我會卡住,腦子裡找不到精準的詞彙。

 

我生病的時候,還是可以寫出文章,但在下筆之前,我必須花上好幾個小時,讓自己好好平靜下來,才能夠寫出有條有理,足以讓別人看得懂的文章。

 

我知道心理生病不能只靠醫生,不能只靠吃藥,不能只靠心理師。

我戒酒,我運動,我喝亞麻仁油,我買了好幾本關於心理學的書,

用做研究寫論文的方式,來自我分析我的心理狀態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卡住。


當我還是一個身心科病人的時候,我沒有一天不努力好好活著。

 努力讓自己在正常的時間睡覺,正常的時間起床。

 努力讓自己好好跟別人對話。

 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正常。

現在的我已經沒有在吃身心科的藥了。

我已經不再需要安眠藥就可以入睡了。

在我最憂鬱的時候,我還是寫出了一篇碩士論文,順利畢業,得獎。


現在的我有一份正常的工作,正常的思緒,付出正常人的勞動,養活自己,自給自足。

 

常見的精神病人的勵志敘事往往是這樣的:   

               過去的我曾經是精神病患者,但我走過來了。
現在的我過得多麼的好。

 

但我想寫下這一段經歷,想說的,絕對不是什麼我如何從一個身心科病人復原的正向故事。

我正是知道,這一路走來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一直以來花了好幾年,花了那麼多時間氣力,去修復破損的那個自己。

 我竭盡所能地,讓自己成為一個他人眼中正常的人,


有正常的心靈與軀殼,從來都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每當我看到有人在攻擊精神病人、消遣那些自殺的人,那些攻擊,也像是在攻擊過去某一部分的我。

我只是比那些死去的人,再試著努力了那麼一些些,

我只是在每一個快不行了的毀滅時刻,有人恰巧對我伸出了手,將我從那些混濁拉了出來。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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