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下課,可蓉總是第一個衝到前面攔住吳家倫,巴著他問問題。作為一名教師,看到同學勤奮向學,家倫不疑有他,任由可蓉問到滿意為止。
這是他短短的教學生涯中,頭一次遇到這麼勤於問問題,而且又是「資優生中的資優生。」他本身也是被當作「資優生中的資優生」培養到大的:國小家裡就送私立學校補習班;當人家小朋友寒、暑假在玩的時候,他正坐在補習班寫自修作業,或正在前往補習班的路上。國中順利考上市立有名的私立中學資優班,唯一的目標就是考進市立第一高中。經過三年苦讀,確實順利考進去該校的資優班;又經過三年苦讀,考進許多人嚮往的台X大中文系,走向師培之路。如今,正坦蕩蕩走在教師生涯的光明道路上。
他在這種社區女校,並不期待能碰到有北X女資質的學生。如今,這種天資聰穎的學生出現在自己的導生班,讓他──作為一名升學導向學校的老師──開始起待新學期究竟能看到她走向何方。開學才頭一、兩個禮拜,家倫就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個用功上進的好學生,有預感她會成為這個班上自己最喜歡的學生。
吳家倫並不知道的是,劉可蓉不是為了「問問題」而纏著老師;她是為了「纏著」家倫而纏著家倫。為了取得信任,可蓉發揮她資優生在汲取知識方面貨真價實的能力,做了一番功課:
「吳家倫,二十六歲,台中人,高中讀全台中市最好的高中X一中,而且是語資班,台X大中文系畢業,興趣是看文青電影,最喜歡的導演是侯孝賢,最喜歡的文學家是村上春樹,座右銘是『記得每天對著鏡子給自己一個微笑,帶著這張笑顏去面對世界吧。』」
螢幕亮光映在可蓉雙瞳上,形成兩個方形的光塊;她用帽T罩住頭頂,室內一片漆黑。房門外不斷傳來室內拖鞋「啪答、啪答、啪答」有人一直走動的聲響,幾乎要把她逼瘋:是她Mommy又不睡覺,焦躁地來回走動。她把室內燈關了,讓Mommy誤以為她就寢了;如果10點前不入睡,Mommy會每三分鐘一次,門也不敲(家裡規定誰的房門都不准鎖,包括她爸也是)門把一扭擅自闖進來提醒她去睡覺。
可蓉盯著家倫社群帳號的首頁,基本資料「基本會背」了。她點開最新上傳的文章:
「談新時代教育改革……」下面是生活點滴的心情分享:「剛下班,對自己好一點。」附上一杯星冰樂,與他下半張臉的笑容。可蓉內心麻木檢覽家倫的相簿,幾乎都是無關痛癢的心情寫照,附上一句激勵人心的話:
(1). “Keep smiling. Things are going to be better!” 附上雨天沾滿雨水的窗子,下方用食指畫出笑臉。
(2). 「每天點亮一盞燈,點亮每位獨特的『你。』」附夜晚的街燈照片。
(3). 「當妳落寞時,放心。有我在。」下雨中的車站月台,有人為另外一個女生撐傘。
「什麼鬼?」發出冷笑,可蓉關閉相簿的分頁。
她發現家倫和朋友的合照特別少;而有合照的場合,總有一個體態臃腫的老婦人站在他身旁──是他媽媽吧?
「你媽媽很愛你,你也很愛你媽媽,對吧?你所有重要的場合她都有參與耶:幼稚園、國小畢業照、國中入學的時候,和畢業典禮、高中入學和畢業典禮、考大學前去參觀未來的大學、入學的時候、搬進宿舍的時候。還有最後要畢業前,跟恩師和媽媽三人合照。最後最後,當然是畢業典禮。吳家倫,你媽媽一定會為有你這麼優秀的兒子感到驕傲。你就是媽媽引以為傲的『寶貝兒子。』」
吳家倫,你跟我一樣耶,永遠乖乖聽媽媽的話的好孩子。
媽媽的寶貝
「老師,你覺得我該不該參加?」
可蓉試探性詢問家倫。她深知對方只不過是某科的專任老師、剛好是自己班上的「掛名」導師,以及實際上只能靠熱情「鼓勵學生」卻無法善盡輔導義務、資淺的老師。她跟他的關係僅止於「我是你的導生、我是妳的導師」這層淺薄的關係,跟現在要決定的話劇的事可說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總而言之,她姑且詢問看看。
「任何有挑戰性的事,老師都鼓勵學生參加啊。」
家倫感覺到對方並不買單自己避重就輕的回答。
「我是問你怎麼看『我』。」
謹慎的家倫躊躇不前:嘴巴半開了,卻遲遲無法決定該如何回答。
可蓉仍看著他的眼睛。
「妳是優秀的好學生呀。」他退回安全防線,用不誠意的讚美詞打算糊弄學生。
可蓉緩緩搖頭,嘆了口氣。
「我可不是那些愚昧的小女生,」她用嚴肅的語氣,「你以為隨便誇我幾句,我就會『謝謝老師,我會努力的』回應你嗎?」
家倫心一抽。
「我希望你能認真回答我:『你』希不希望『我』參加?」
家倫感受到對方認真的態度,不得不收斂自己,改用正經的語氣回應:
「就我個人而言……老師希望妳能參加……相信……對妳來說是好的。」邊說著,每說一個字,內心像多被一根鐵柱刺穿。
可蓉再度收到避重就輕的答覆,洩氣地垂落肩膀,只好暫時放過對方:
「光會出張嘴──你都這樣哄女生的嗎?」她猛然湊到對方眼前距離一指節的位置,「『誠意』呢?」
家倫緊張得舌頭打結,心怦怦、怦怦、怦怦地跳,一時忘了怎麼講話,僵在原處一段時間。
可蓉只是靜靜盯著,用視線拷問對方。
「這樣好了:如果妳願意參加比賽,」重新奪回沉穩的情緒,家倫似乎想起怎麼講話,接著回覆,「在能力許可的範圍內,就一次,老師答應為妳做任何事。」
可蓉搖搖頭,不買單對方所謂的「誠意。」
「老師已經做到最大讓步了,可蓉。」頭一次面對如此棘手的學生,他意識到自己的無助,急切懇求對方,像跪求跟自己冷戰中的女朋友(儘管從未有過女友)的原諒,放了自己一馬,「『任何事』:只要妳講,只要不超出『底線』,老師都想辦法配合。」
她露出小惡魔般的微笑。
「如果我參加比賽,老師要答應跟我約會唷。」
家倫鬆了口氣。
他覺得,所謂的「約會」,如果只是出去逛街,肩並肩走路,確認彼此沒有脫隊、不慎成為走失兒童的話;作為激勵,只是充當一日保姆,他倒是願意配合。
「好吧,如果妳不嫌棄老師的話……」
心虛地接受和學生下的賭注,家倫抬起頭來,發覺她自始自終都正視自己的雙眼,愧疚得想找個洞鑽入。
「為了你,這次就通融一下吧。都是為了你喔,家、倫──
老師。
參演話劇之後,Ariel就有理由──留下來排練──晚回家。
電話打來了,明明還在對戲;可蓉任由電話持續響著,直到它自行中斷。
「I can’t answer the phone,」手機響完後,可蓉拿出手機,用語音訊息簡短回覆。
這是她第一次沒立刻接起電話,心裡油生某種難以名狀的興奮感。
「What have Mommy told you?—Whenever I call you—Pick up the phone immediately—」
「I can’t.」依舊語音回覆;第一次忤逆媽媽讓剛才的興奮感昇華成優越感。
「DO YOU FORGET WHAT MOMMY HAVE TOLD YOU.」
難得看到全大寫,可蓉知道,這次真的把馬麻惹毛了。
「PICK UP GOOD HEAVENS THE PHONE.」
「I’m with the girls right now.」語音訊息傳送出去後,她把手機推到三位姊妹面前。
「妳們可不可以幫我,跟我Mommy說幾句話。」壓著語音訊息鍵,她看向三位姊妹。
「嗨可蓉馬麻──」「可蓉很厲害哦──」三個女生七嘴八舌講了自己的份。
「I see.」媽媽只是簡短回覆。
可蓉知道自己贏得一籌,放心撥打電話。
媽媽立刻接了起來。
可蓉只簡短講了:
「I’ll call you when we are done here. See you later, Mommy.」旋即掛斷。
通話時間不到5秒。
“With the girls”—Convenient excuse.
獲選後的第一件事 ,就是跑到吳家倫老師那兒兌現承諾 ,可蓉一下課就跑到講台前方霸佔授課的班導師。
「呃……其他同學也有問題要問老師耶……」
此時此刻,吳家倫正用身體深刻理解所謂的「嫉妒眼神」──正如其他「直同志」友人描述的──是具體的、肉眼可視的東西:他正被半打女高中生用利劍般的銳利眼神瞪著,把把穿刺過他的身軀。同時,他也認識何謂「霸者的氣勢」──同樣也是肉眼可視,只是多了像暴風雨的性質:劉可蓉冷若冰霜的微笑,就是連女生同學都難以抵禦,紛紛識相退開了。
「我們到辦公室聊好嗎?」
如此提議,家倫老師帶可蓉離開一級戰區。
到了辦公室,相當幸運地──或說,如此不幸──恰好沒人:剛好其他國文科的老師,要不是正在上課,就是正要到下堂課教室的路上。
「現在沒人啊。」她終於開口,化解寒冰般的微笑,轉成晴天豔陽般的燦笑。
家倫尚未理解狀況,並深深理解自己對這個學生的認識不夠深入。
「都是你害的,老師,」她繼續說,「害人家要認真起來了。」
家倫困惑地傻笑,只覺得對方講了一串莫名其妙的東西。
「你要負起責任。」
他嚇得差點當場休克,並不記得做過什麼虧心事;而最近工作繁忙,不記得有去附近居酒屋小酌,也從不出席酒會,更沒有喝到不省人事的紀錄;除了跟學校的女性職員工交談,談工作上的事務,不曾私下跟任何女人來往,也從沒想過對小女高中生下手,沒印象被哪個誰下過迷幻藥,或一時鬼迷心竅伸出鹹豬手。從學生時代到現在出社會,他謹守矜持、潔身自愛;自認跟女性來往,除了尊重還是尊重──自我檢討一輪,還是想不透她在說「負什麼責。」
「不准你說忘了喔。你要跟我約會。」
家倫的記憶被喚回了:對,確實答應過人家要約會。
「好的,」他在腦中迅速整理當天的行程,發覺剛好有空,「那麼……妳今天方便嗎?」
他在想的是:請她吃頓飯,也夠消磨時間。
「老師想請妳吃頓飯,方便跟老師『約會』嗎?」
雖跟原先設想的大有出入,可蓉點點頭,勉強接受了。
「今天不能太晚回家,可不可以改喝杯飲料?」
放學後,家倫回辦公室放好教材,打算「喝杯」飲料一結束,馬上返回整理資料。他回到班上跟可蓉會合,此時教室裡面僅剩想留下來晚自習的同學不到十位。這在資優班很常見:學生要不是留下來念完書再回家,就是直接跑去搭車趕去補習班。因此,沒人會對誰放學後滯留學校感到太意外。
怕打擾其他同學,或惹來沒必要的注目,他站在門外的柱子後向可蓉招手;對方似早已準備好會面,拎起學校的側背包,快步走出教室。
嗯?家倫注意到與稍早見面時不同的氣息。
「嗯?」她頭傾向一側,無辜地看他。
噢──他心一抽。
「很適合妳。」
她的嘴角勾出淺淺的笑容。
「謝謝。」
兩人比肩步出校門。
去常喝的飲料店路上,家倫思忖著;可蓉的唇蜜盤據他整個思緒。
「不要甜的。」
「蛤?」
他注意到塗唇蜜的雙唇半開;回過神才發覺自己正站在等他點單的店員面前。
「不要甜的。」這次是用唇語,她指著年輕的女性店員;語畢,附上一個比全糖更甜的微笑。
恍神中,錢交到店員手上,他仍盯著塗唇蜜的雙唇。
「找錢喔。」
「噢。」
銜著吸管頭的嘴唇噘成發出「ㄨ」音的嘴型。他看著小巧的嘴跟著吸飲料的節奏微微蠕動,而飲料汁液沿著透明塑膠吸管的管壁爬升,不斷浸入可蓉的口中。
「可『口』吧?」對中文字相當敏銳的吳家倫,看著少女銜著吸管的嘴型,思緒被帶往「回」字的字形;跟著她蠕動的嘴唇,他的思緒也跟著在「口」、「回」兩字進進出出。
「吳家倫。」
被連名帶姓叫到,家倫嚇了一跳,還來不及為「被學生直稱名諱」感到被冒犯,反射性回應:
「有!」
家倫的心跳又漏掉一拍。
她收起笑容,用半嚴肅的語氣接著說:
「要正式比賽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表示『誠意?』」
家倫滿臉疑惑看著可蓉。
「你不是都用『蘿蔔政策』激勵學生?師培課程不是都這樣教嗎?」
「妳怎麼知道?」來不及問她怎麼知道師培課程教這些,家倫回道:
「『蘿蔔?』」
「蛤?我又不是小白兔──是要問你說:如果闖進決賽,你要怎麼獎勵我?」
她用門齒輕咬吸管頭,稍微探出來的舌尖在管緣左右來回,等待他開口提出所謂的「誠意。」
他吞下一大口氣,開口說:
「老師請妳吃頓飯呢?」
可蓉聳肩,發出一陣冷笑。
「你都用同一招哄女生喔?」
這句話不偏不倚刺中家倫痛處,但他也找不到話反駁。
「明明就答應『約會』,自己擅自降格成『請飲料』──你這樣騙女生喔,」最後附上難以捉摸的微笑,「家倫?」
這種誤解實在承擔不起,他一時慌了手腳,急著回覆:
「請讓老師表示『誠意?』」
她用食指輕觸上唇尖,假裝思考一陣,才緩緩說:
「我還是要你給我『誠意滿滿』的約會,如何?」她將頭傾向一側。
原來如此──今天這種「臨時」行程欠缺所謂的「誠意。」如此想著,家倫又犯了同樣的錯,未經思考就急著答覆:
「老師答應妳。」「噓──」
「答應什麼?」可蓉用食指抵住家倫的雙唇,「回答女生的時候都要清楚表達出來唷,知不知道?」
家倫點點頭。
「乖,再說一次,答應什麼?」
「我答應妳:如果通過預賽,我就跟妳約會,一整天都陪妳。」
可蓉露出滿意的笑容。
「說定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