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謝 Savoir|影樂書年代誌 刊登本文:https://www.savoirtw.org/article/4803#(& picture credit;媒體與本文標題不同,特此註明)
我們如何看見自己?除了鏡子,只能經由他人。鏡中看到的自己,除了生理層面之外,自我形象仍是主觀的。然而,經由他者,我們才能突破主觀的限制,認識自己。當然,這並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客觀,甚而,這樣的客觀或許本就永不可及,尤其這也遠非重點,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在主觀的「我」以外去看見「我」。
《世》正是如此的媒介。在時間上跨越了四個世紀,空間上也跨越了半個地球,在台灣與波蘭之間,在過去與現在或許鮮爲人知的「歷史」,被匯集成浩繁的著作。雖說浩繁,但作者過往的寫作是以文學中的散文為主,對於文字的熟稔讓一本歷史著作可以被書中所稱的大眾史學更加大眾的語言給述說。這是重要的。因為我認為《世》是一本讓台灣人認識作為台灣人的「我」的文本。
內容所引用的資料自學術研究至臉書貼文,這些曾經發生的歷史或許甚至對於當時在事件中的人而言都不知曉兩國之間有如此多的溝通絲縷,而我們與其他的各國之間,或許也有如此多的交流往來,而這些事件能被集聚成爲知識,即係有賴於如此歷史研究將各種資訊搜集、勾稽、考證,進而書寫,方有可能。
其實在《世》的內容中我們可以發現,無論是早至航海、殖民時期,甚至是今日的網路時代,內容的重點都是在各種資料所顯示的雙方互動中,「波蘭人怎麼看待我們?」。殖民繁盛的年代這是一個物資豐饒的島嶼,冷戰時期這是一個資本主義的前哨,今日則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潛在始戰點。於是我們可以發現,台灣、福爾摩沙不只是一個地理名稱,無論任何時期皆然,當一個自然事實(地理區域)被以語言(人工造物)給賦名,這個自然事實就不再是價值中立的了。
這也可以對應到書中考察了在波蘭有48個台灣或福爾摩沙的地點,這些地點之所以被定名如此多與其具有遙遠的特質有關,有些也同時具有亂或是窮的特質,並且,許多名稱的由來都源自冷戰時期的訊息使然。那時的波蘭是共產主義的陣營,相對的,台灣則是這個陣營的對立面,那麼在政治宣傳(propaganda)下就算看似無色的地理名稱,都必然地會被渲染上顏色。
各類事件在《世》中都有詳書,在此複述僅屬冗贅。這裡更想要去探討的是「為什麼我們要去知道別人怎麼看待我們?」這樣的問題。
這種認識自己的過程並不是哲學意義上的,而是政治現實意義上的。若從理論來審核現實,固然會得出各種結論,但這些結論未必是務實的。舉例而言,在法規範的設計上或許會有一種相較於現實更好的「應然」存在,但這現實若不可行,或許出於資源有限,或許出於與文化的扞格,那麼「實然」上這就未必是一個應然成立的應然了。
國際政治現實有如賽局,而賽局並不是單人遊戲,既然玩家是複數(甚至並不是兩人而已的遊戲),那麼就不可能忽視其他參與者的觀點。在不同觀點下,台灣是國家、是國號、是棋子、是(國內)地區,當然有種說法是不同觀點的衝撞下會淬鍊出真理。然而,如同前述,政治現實完全與所謂真理、所謂哲學毫無關係。與政治關涉的只有「權力(Power)」。
權力才是政治問題中唯一重要的事情,也因此這塊島嶼究竟「是」什麼,端視於那種觀點的權力最大而已,而與國家理論中什麼是國家這類問題的關聯性反而不那麼密切。權力的概念或能簡單定性為影響力,因此,顯而易見地軍事實力(武力)必然是種權力。然而,語言的解釋卻也是種權力,就如同前述在關於一塊存在於地球上的島嶼的定名上,就呈現出權力觀點間的歧異。據此,去談論、主張這塊島嶼的名字與意義,就不單單只是意氣之爭,而是存亡之戰。
台灣對於外國的想像普遍貧乏,說到外國通常指涉的都是白人、男性、藍眼珠,更具體來說就是美國人。也是在這種脈絡下,才會出現看到如此特質的異邦人,台灣人的第一反應都是說英美語,同樣在這個脈絡下,也差別對待了不是如此特質的異邦人(例如「美語老師」與「外勞」的負面歧視對待)。既然對於「外國」的理解如此,那麼更延伸的國際政治亦相差不遠。不管是在過往的冷戰時期的美蘇陣營對立,又或者是在今日的美中陣營對立,都是以相當二元的方式在理解國際政治現實,然而這卻忽略了地緣政治的重要性,也忽略了世界上的國家不只兩個,也忽略了所謂的國際一詞中的國就不可能只有二個(否則簡稱為二國政治即可)。
當然,政治現實正是權力現實,因此用棋局來理解是一種最素樸有力的框架。但框架從來就不是單一的,就如同今日的框架形成若非在昨日的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轟炸了珍珠港使得美國參戰至戰後成為世界霸權(及其後的衰退),今日的世界秩序也將不如其所是。但人類的懶惰經常地讓人將當下逆溯回過去,以此正當化當下(民族國家的民族史亦是如此)。同理,我們也理所當然地持續應用著冷戰的框架在看待國際政治現實,然而,這卻仍然無法掩蓋戰後所存在迄今的二元國際政治現實對立框架,實際卻並非普世、歷來皆然,即便這是一個重要的框架。
這裡所說的並不是主張要突破這個框架、以其他框架取代這個框架,卻是指出我們的框架其實不只一個的這個事實。《世》的內容正是以非冷戰二元對立國際政治現實框架下所生成的著作,畢竟台灣是個小國,相較於兩大國間(美中)波蘭也顯得微小。但是,只要國家作為國家,個體的任何舉動都會影響到全體。簡言之,或許世界的局勢就像西洋棋一般是兩個玩家在擺弄各個棋子,但採用其他的遊戲例如跳棋(有多個玩家,雖然也有許多棋子)來理解如此的國際現實,或許不僅僅是重要的,更是必要的。實際上,即便在冷戰時期,存在於波蘭(共產主義)與台灣(資本主義)間非官方的互動、檯面下的互動,從來也沒有少過,《世》中即有諸多此類的資料。
說到波蘭,對台灣人而言或許最為有印象的是「波波」,甚至在我個人2023年至波蘭旅遊時,因為對於「東歐」有著既有的想像(偏見),甚至當時還十分害怕遇到搶劫。當然,在經歷半個月的走訪後才發現原先的理解其實是誤解,或說波波的議題也不過是台灣的政策下所形成對於波蘭的污名化。(關於這趟旅程也寫成了一篇文章《獨來獨往波蘭:十六天在華沙與克拉科夫》,連結:https://vocus.cc/article/6482beaefd89780001027e91)相對的,波蘭是怎麼看待台灣,例如書中提到的「叛省」、「叛島」或是「好的中國」,或許就不是我們能苛責的了。畢竟,相較於波蘭有確切的國家定位,台灣對外甚至還是以 Chinese Taipei(中華台北)或是 Republic of China(中華民國)自居。
當然,迄今已有許多現實是無法倒流,過往造就了我們現今的生存處境:一個在強權對壘下的邊陲島嶼。但今日的我們的所作所為,仍將繼續影響、創造未來的我們的生存處境。若說在資訊越是充足的情形下所做出的行動越是適當,那麼去認識其他國家的人如何看待我們就是獲取資訊的重要渠道。政治的權力遊戲本就是攸關生死,縱使表面上看來乾淨,裏下仍是存有著無盡的血污,因此,對於我島作為一個小國而言,更是如履薄冰,一個失足或許就再沒有下一步。基此,《世》是一個我們去認識他們(我們以外的人)怎麼認識我們的來源,而這等認識之所以有其必要性(也就是為什麼要知道別人如何看待我們),即係因為我們希望能在每一步都走得踏實,讓每一步都還有下一步,也讓我們能免於因為一直有著下一步,就誤會於亡國感是為虛妄的倖存者偏差。
《世》是一本給台灣人的書,這些資訊或是文字中所具有的熱情,或許一時半刻並不會有決定性的影響,但是熱度卻會經由書籍作為知識被傳導。當然,閱讀者的反應各異,然而,每一點熱度都是積累,直到達到某個量值,這些能量或許就可能會讓閱讀者轉化為行動者,用各種方式傳遞熱情,或為行動、寫作、遊行、交流等等,不一而足。結合於鄭南榕所言,《世》所揭示出關於國際政治現實的層面,讓我們知道我們不僅必須對著自己說,也必須對著世界說:
「雖然,我島是為小國,但是,我島可為好國。」